28
    花前, 阮烈揽住宋荔晚的腰肢,体贴温柔道:“这里为了移种玫瑰, 地不大平整, 宋小姐走路要小心啊。”
    他说是这样说,可扶住宋荔晚之后,手却没有松开。
    宋荔晚觑他一眼, 淡淡道:“多谢阮少,是不是可以放开我了?”
    “怎么总是这样,翻脸无情?”阮烈像是真的被伤了心似的, 低低叹了口气, “靳二那个人,就是冷冰冰的一块木头, 你跟着他, 有意思吗?”
    他是木头?
    宋荔晚想起那些火热缠绵的夜晚,想起靳长殊同她,那些不眠不休、日日夜夜, 那时的欢愉, 似是刻进骨中, 只是稍稍提起,便令人面红耳热。
    耳后雪玉生香的娇嫩肌肤,在夜风中也被染上了玫瑰颜色, 宋荔晚闭上眼睛, 想要将靳长殊从自己的脑海中赶走。
    阮烈却误会了她的沉默,以为她是默许自己更进一步。他风流浪荡地一笑, 轻佻地用指尖撩起她一缕长发, 刚要垂首去一亲香泽, 却猛然被人一拳打了出去。
    这一拳很重, 阮烈骂都没骂出口,就一头扎进了玫瑰花圃中,玫瑰娇美,却总带刺,阮烈被扎得惨叫一声。
    打人的靳长殊,长身玉立,秀丽英俊的五官,在漆黑深夜,冰冷而雍容,他从来优雅从容,并不需要对人或事诉诸以武力,可这一刻,他正缓缓收回手来,指节处因为用力太大,擦出血痕,在冰冷如玉的肌肤上,显得格外分明惊心。
    宋荔晚沉默地凝视着他,他的脸色极差,苍白如纸,原本就黑如鸦羽的眉眼,此刻竟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森然冷意。
    “荔晚。”
    哪怕是这样的境地,他的语调依旧温柔清越,唇角挑起的弧度淡而凉薄,却又如同说着什么情话似的,一字一句问。
    “跟着我,有意思吗?”
    玫瑰花丛里的阮烈还在叫骂着要人把他扶起来,宋荔晚视线转过去,看着刚刚还不可一世的阮大少,现在却如此狼狈,忍不住嘴角微弯。
    面上忽然一疼,却是靳长殊伸出手来,钳住她尖而俏丽的下颌,逼着她将脸转向自己。
    视线之中,唯有他和凝固安静的花圃,玫瑰在夜色中翻涌成赤红色的巨浪,令宋荔晚想到之前收到的照片里,靳长殊身后的那片花海。
    同样的玫瑰、同样的人,唯有女主角换了演出者。
    宋荔晚垂下眼睛,乌黑纤长的眼睫太重,缀在那珠玉般自生光辉的眸上,似是羽扇,遮掩住眼底的无限情绪:“能跟着靳先生,已经是我的福气,又哪里敢去谈论,有没有意思这样的话?”
    她柔声细语,说得也是恭顺至极的话,可靳长殊原本冷淡从容的面上,眉头却越皱越深:“不要这样和我说话。”
    宋荔晚顺从地回答说:“是。”
    “荔晚!”靳长殊顿了顿,按捺住心头阴柔燎烧的那丛怒火,平缓语气,“电话不接就算了,还把我拉黑,从靳家一个人跑出来,又和阮烈牵扯到一起?这一次,又是因为什么在不高兴?”
    哪怕她百般忤逆他,甚至当着他的面,同别的男人这样亲密,他却仍旧愿意问她,究竟为什么生气。
    宋荔晚有些想笑,高不可攀的靳先生,对待她时,的确拿出了千般万般的耐心和从不示人的爱意。
    可却并不妨碍他,有一个身份地位更加匹配的未婚妻子。
    眼睫轻颤,仿若暴雨中的天鹅,失去了全部的力气,宋荔晚深深吸了口气,勉强维持住了冷静的口吻:“我没有什么不高兴,该说的话,都已经在纸上写给你了,靳先生,请你放开我。”
    她是哀莫大于心死,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想同他再说,靳长殊从没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往日她再气再怒,眼神也是鲜活的,可这一刻,却泛了灰,似乎下一刻,就要碎在了他的面前。
    靳长殊缓缓地放开了钳着她下颌的手,她雪白肌肤上,已经留下了两道鲜红的指印,可她像是不觉得痛,又问他说:“我可以走了吗?”
    “至少,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靳长殊不敢再碰她,只是伸臂虚虚挡在她面前,拦住她的去路,“是因为我没有接你的电话吗,还是谁又在你面前说了什么?”
    他还不知道。
    想起那几天的度日如年,想起一次次听着电话里的忙音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宋荔晚轻笑一声,平静地对他说:“你是不是以为,只要你解释了,我就应该感激涕零,就必须要接受?”
    他皱着眉,大概从没有被这样顶撞过,却也只是说:“你现在正在气头上,我并不想和你争辩这些。”
    “一切东西,都是有时效性的。”
    答应阮烈的邀约时,宋荔晚心里,其实还有点不切实际的想象,她想象自己见到了靳长殊时,可以亲口向他问一问,他既然有了未婚妻,又为什么要向她求婚。
    可真的见了面,宋荔晚才知道,自己远比想象中更不冷静。
    喜欢就是这样,疯狂而不切实际,冷静自若、从容不迫,从来都是不爱者的武器。
    “现在,已经过期了。”
    问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已经从他编织的那个梦里醒过来了,梦里他们相爱,交换戒指,一生一世都会在一起。可美梦尽头,是他们天上地下的地位,是他们彼此之间横亘着的迈不过去的过往。
    他的父亲,间接地害死了她视若母亲的女人,哪怕同他无关,可靳长浮说的对,她又怎么能毫无罅隙地,同他继续走下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如果真的无情无义、自私自利,五年前,她就不会为了孤儿院,站在他的面前。
    一切自有因果,爱情的伟大,就在于它的无能为力。
    可他拽住她的手腕:“没有接你的电话,是因为我那时受了枪伤,正躺在手术室里。那枚子弹从我的心脏右侧三厘米处穿了过去,只差一点,我就再也醒不过来。”
    宋荔晚下意识回头看向了他,他苍白的脸色,原来并不只因愤怒,那是一种不健康的、病态的白,在月光下,格外分明,触目惊心。
    可他毫不在意,只是牵着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透过单薄的衬衣布料,掌心能够感受到他胸膛间,心脏跳动的频率,一下一下,速度略快,似乎向她宣示着,面前的人,并不是表现出来的这样淡然自若,仿佛他也在为她的离开而不舍和紧张。
    她分明又能感受到,掌下略微的不平,是包裹着伤口的纱布和绷带,组合成的崎岖形状。
    他没有说谎,他的伤是这样致命,只差一点,这一生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纤细若月牙的手指颤抖起来,宋荔晚下意识想要收紧手指,却又不敢乱动,生怕弄痛了他。靳长殊微微一笑,蛊惑似的对她说:“你还是会为了我而牵动心绪的,不是吗?”
    他仍旧活着,站在她面前,哪怕憔悴,仍俊美仿若幻觉,宋荔晚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掌,明知道,自己不该再和他有什么牵扯,却到底,无法干脆利落地结束这一切的纠缠。
    “靳长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着勉强挤出来的冰冷,和隐藏在深处的期许,“我问你,你是不是,已经有未婚妻了?”
    月亮升得很高,落在大地上,将一切都映得清晰分明,他的神情忽然微微一变,似乎没有预料到,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尘埃落定,宋荔晚知道,自己不需要再听他说什么了。
    她将手从他的掌心中抽离出来,带起这世界上最小的一阵风暴,像是蝴蝶扇动着翅膀,只存在于彼此之间。
    指尖失落指尖的那一刻,靳长殊的手,轻轻地拽住了她:“这不会成为我们之间的阻碍,荔晚,我这次,就是去解除婚约的。”
    “靳先生,”宋荔晚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地对他说,“如果你真的喜欢我、在意我,将我看做和你平等的人,那你应该做的,并不是先向我求婚,再去解除婚约。但我也没有资格去评判你,毕竟,我当初和你在一起的目的,也不是那么清白无暇。”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弯起,像是要笑,却又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开始错了、顺序错了,结局果然,也不会对。”
    他的眉峰皱得那样深,像是她是一道艰涩的难题,是他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烦恼,宋荔晚对着他笑了笑。
    “靳先生,咱们好聚好散。”
    她话音刚落,身后忽然响起了一阵掌声,却是阮烈的手下人终于突破了靳长殊带来的人的防线,冲过来将阮烈从玫瑰花丛里救了出来。
    阮烈脸上划了几道血痕,身上还沾着花瓣花叶,原本跋扈张狂的气势荡然无存。
    此刻,他正用力拍掌,指着靳长殊哈哈大笑说:“靳二,想不到你也会有这么一天啊。”
    靳长殊冷冷看向他,一瞬间气势迫人,令阮烈的笑声一顿,旋即觉得有些丢脸,却还是不敢继续鼓掌了:“你瞪我干什么?要不是我把你的心肝宝贝拐出来,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见我?靳二,你他妈的真不是个东西,我们阮家什么东西都给你了,你吃干抹净,就开始动手了?”
    “你不如去问问你的那些叔叔伯伯,究竟怀着什么心思。”靳长殊冷冷道,“我留阮家到现在,不过是为了顾全当初阮老爷子同我父亲之间的交情,你难道真以为,有和我讨价还价的资格?”
    阮烈被他说得又羞又恼,脸涨得红了,偏偏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以靳长殊现在的手段实力,别说阮家现在,就是阮老爷子壮年时,同他比起都弱了三分,又哪里有本事和他抗衡。
    打也打不过,骂也不敢骂,阮烈一时像是吞了只青蛙,哽在喉中恶心得要命,偏偏又吐不出来。
    妈的靳长殊,真是欺人太甚!
    他越想越气,看到宋荔晚还被靳长殊扯着不肯放开,怒向胆边生,故意道:“宋小姐,你也问明白了吧。靳二早就有未婚妻了,你也别伤心,他不要你,你嫁给我,我愿意娶你做正房夫人……”
    阮烈是故意气靳长殊,宋荔晚疲倦至极,现在只想摆脱靳长殊,闻言淡淡道:“只要你能带我走,阮烈,我愿意嫁给你。”
    阮烈一愣,旋即喜出望外:“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宋荔晚冷笑一声,“我只怕你,没那个胆子。”
    阮烈最经不住激,更何况能抢靳长殊的女人,说出去实在是有面子,而且宋荔晚这么漂亮,娶了他也不吃亏。
    阮烈二话不说,立马答应下来:“你过来就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要是宋荔晚自己不敢过来,那可不是他害怕靳长殊。
    阮烈算盘打得很好,却见宋荔晚随手将靳长殊的手给甩开了,沉着脸向着他走了过来。
    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靳长殊留。
    靳长殊那只漂亮修长,又苍白如同大理石雕塑的手,在夜色中,轻轻地晃了晃,便垂落下去。
    阮烈忽然不敢去看靳长殊的神情,只能硬着头皮对着宋荔晚咧嘴笑了笑,宋荔晚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也对他微微一笑说:“阮少,咱们走吧?”
    这一笑,与其说是对着阮烈笑得,不如说是在对着靳长殊挑衅。哪怕是阮烈胆子再大,这一刻也觉得芒刺在背,似乎正有一道锐利而寒意刺骨的视线,冷冷地凝视着他。
    宋荔晚却不在意这些,她已经挽着阮烈,向外走去——
    可靳长殊,正站在出去的必经之路上。
    阮烈一万分不情愿,却又不愿在宋荔晚面前垮了面子,哪怕他真的怕靳长殊,可……可私下里偷偷怕,和被人知道他害怕,那可是两回事。
    宋荔晚在阮烈旁边,柔声软语说:“阮少不会是怕了吧?”
    “开玩笑,我怎么会怕他。”阮烈还在嘴硬,却又绞尽脑汁说,“我是蒲来人,宋小姐,你要是嫁给我,国籍可就要改了。”
    “那不是正好吗?”宋荔晚却目视着前方,眉目冷淡,仿若冰雪中正凌寒怒放的一朵兰草,幽静而清冷,“正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两人说话间,已经同靳长殊擦肩,宋荔晚目不斜视,可手臂却忽然被靳长殊给拽住。
    这一次他用力很大,修长指骨几乎嵌进她凝霜雪的皓腕之中,分明应该是宋荔晚感到痛楚,可宋荔晚却能感觉到,他的手在轻轻地颤抖。
    “别走。”她听到他的声音,很低,低沉沙哑,像是用刀割破了声带,每一次震颤,都带着痛苦的血腥气息,“宋荔晚,别走。”
    这段感情里,终于不只是她一个人在痛苦了。
    宋荔晚几乎生出一点快慰的痛快,却又自那痛快中,迸溅出了无垠的空虚。
    如果一段感情,另两个人都不快乐……那是不是,真的走到了应该结束的时候?
    宋荔晚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前方:“请您放手吧,这样不体面。”
    他是什么样的人物?高高在上,这一生,除了四年前父母去世时,往后的所有日子,都矜贵冷傲,端居云巅,可他偏偏为了她,这样低下头来挽留。
    心中不是不难受的,像是有一把很钝的刀子,一点一点地割着心尖上的一寸软肉,他是被珍藏起来的一个秘密,被她自己放入了心中,如今,却也要亲手挖了出来。
    眼睛发热,滚烫如同沸腾,下一刻,就要落下泪来。可她忍住了,下颌微微扬起,似是一面无波的湖泊,宁静得令人悲哀。
    两人僵持,在冰冷的夜幕下,凝结成了两尊雕塑,旁边的阮烈等得不耐烦,插嘴说:“我说靳二,天涯何处无芳草,既然宋小姐不愿意,不然就算了……”
    下一刻,冰冷坚硬的枪丨口,已经抵住了他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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