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惟叹了口气。
    他这次还真不是口是心非,能选择舍弃自己,开口让她先走,必是经历过一番不为人知的天人交战。
    然而一旦决定,他就不会后悔。
    “可惜这样一个伪君子,要与殿下死在一块了。”
    明明冰天雪地,他却几乎能感觉到对方肌肤的灼热透过衣裳传递过来。
    陆惟忽然很想转头看看公主,看她究竟是不是自己记忆里那只猫。
    虽然这个想法很荒诞。
    “所以说,你真是个倒霉鬼!”公主也叹了口气。
    陆惟却忽然笑起来。
    他持剑斩落想要从背后偷袭公主的一人胳膊。
    “委屈殿下临死前还要与倒霉鬼说话。”
    人不是杀之不尽,对方的精锐也在逐渐减少,很多涌上来的兵卒不足为虑。
    但他们已近强弩之末,不远处章钤也力竭了。
    车轮战术虽然古老粗糙,但十分有用。
    公主甚至看见方良亲自拎了刀出来,准备给他们最后一击。
    她还是因为有陆惟支撑,才没靠墙滑落。
    汗水从额头流入眼睛,模糊了视线。
    公主想起在柔然时,也曾经历过凶险,可要像此刻这样狼狈的,似乎没有。
    都怪陆惟这个倒霉鬼。
    手心出的汗几乎抓不稳剑,但她还是努力握紧,眼睛微微眯起,盯住出现在兵卒后面的方良。
    以现在的情势,她奋力一搏,应该可以杀到方良面前,重创对方吧?
    心念刚起,她就听见陆惟道——
    “跟在我后面!”
    然后陆惟就冲了出去,手中剑光暴涨,生生提起最后一口气,劈开一条血路。
    他竟还是想换取公主逃生的机会!
    就在此时,城门方向忽然传来巨大的声响!
    轰隆隆——
    听起来像是城门被强行撞开,但紧接着又有大军开拔而来的动静。
    马蹄声越来越近,听上去如有千军万马。
    所有人都禁不住停手,循声望去。
    连方良也先是惊愕,而后沉下脸色。
    出现在所有人视野里的,是为首骑在马上的李闻鹊,和他身旁的陆无事、杨园,以及他们身后的大军。
    李闻鹊抬手。
    “传令下去,将城中所有乱兵都抓起来,如遇抵抗,格杀勿论。”
    他只说乱兵,而不提是府兵还是流民军,可见他在抵达之前,已经对形势有相当了解。
    手下将领轰然应诺,分作三小队四散开去,奔向城中各处。
    比起久战疲惫的秦州府兵,和散漫未经训练的流民们,这些经历过与柔然人作战,又精神奕奕的西州兵,简直跟天兵下凡一样,轻易就能荡平这出乱局。
    围攻陆惟他们的府兵被当场拿下。
    李闻鹊翻身下马,朝他们走来。
    “西州都护李闻鹊来迟,还请殿下宽宥!”
    陆无事比他更快跑上前。
    “郎君,你们没事吧!”
    唯有杨园,还骑在马上,顾盼有神,看上去对自己此番狼狈出城衣锦还乡十分得意。
    公主没力气说话了,冲李闻鹊点点头,扬起下巴示意他先处理方良,不着急问候寒暄。
    陆惟也没说话,他直接吐出一口血,那是累的。
    陆无事大惊失色,伸手要去扶他。
    陆惟却扭头去看公主一眼。
    果然不是那只猫。
    公主注意到他的视线,明明也浑身疲倦痛楚,却还有心思调笑。
    “陆郎这是走不动了,想让我抱你回去?”
    陆惟回敬一句:“公主还抱得动吗?”
    公主:……怕是不行。
    陆惟顺着回头,看见她手上血肉淋漓的伤口,纵横交错,甚至已经部分干涸,显得越发狰狞,不由微微蹙眉。
    他想起来了,这是公主为了接方良那三支箭受的伤。
    其中一支被她接住,但巨大的冲力和仓促应对也使她的手掌被磨破,没有把手废了已是侥幸。
    公主没有注意到陆惟的出声,她已经被风至扶着准备回去了,只是在路过方良时,被对方喊住。
    “我输了。”
    方良的表情很平静,从看见李闻鹊出现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造反是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活,成功了固然回报巨大,但方良也经常想到失败的后果。
    他想得最多的失败可能,是在去往京城过程中,受到京城禁军和李闻鹊闻讯而去的两面夹击,或者抵达京城之后被各路勤王部队围困的窘境。
    早早在上邽城就折戟沉沙,是方良之前觉得最不可能发生的。
    但事实是,最不可能发生的,最后的确发生了。
    时至今日,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是否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当日不将刘复引入城关押,不引起陆惟他们的注意,而任凭公主他们路过,等他们离开秦州再起事,是否就会顺利?
    但动手的时机是与天灾和流民相配合的,他想利用流民来屠世家,以达到渔翁得利,师出有名的目的,就只能如此行事。
    在方良数十年的人生里,他已经明白,许多事情要做成,往往不是你能力达到,而需要一些虚无缥缈的运气,以及其他人的助力。同样,一件事情失败,也是由许多细节组成,任何一桩看似毫不起眼的事情,都有可能影响结果的走向。
    成王败寇,夫复何言。
    他微微叹了口气,等待李闻鹊或公主作为胜利者,对自己的奚落。
    但素来倨傲的李闻鹊,这次居然没有落井下石。
    公主原本不欲多言,见他似乎有话要说,便止步望着方良。
    希望他能长话短说,不要净说些无用的狠话。
    公主想道,便听见方良开口。
    “秦州的世家已经悉数被清除干净了,想要扫除世家积弊,唯有以雷霆之怒秋风扫落叶,相信殿下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公主身心俱疲,委实不想与他谈什么世家积弊了。
    但方良目光灼灼,竟似想要公主给他一个公论,否则不肯罢休。
    公主叹了口气,五味杂陈,她与方良是毫无疑问的对立面,可敌人临死前,居然还想要自己给一个公论。
    若她不肯给,方良又当如何?
    “大奸似忠,枭雄之才,治下数载,爱民如子,也用子如刀。以流民杀世家,却害无辜百姓遭殃,虽说乱世人命如草芥,在成王败寇面前不值一提,但成于斯必,败于斯,求仁得仁,罪不尤人。后世汗青悠悠,会记得方良的狼子野心,任凭流民荼虐百姓,也会记得你铲除世家,曾为秦州开凿水利,奖励垦荒之功。”
    方良大笑起来。
    “有公主此言足矣,我也算死得不冤!”
    笑声之中,既有张狂,亦有不甘。
    然而,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方良忽然往前撞去!
    李闻鹊带来的人下意识护在他身前,抽刀出鞘,方良却双手抓住刀锋,往自己身上用力捅去!
    血溅三尺,兵刃穿身!
    方良气绝。
    反是无意间当了刽子手的兵卒吓了一大跳,松手任凭方良抓着刀倒在地上。
    “将他葬了吧。”公主对李闻鹊道。
    李闻鹊点点头,对这位昔日同僚也没什么辱尸的心思。
    “殿下放心,我来善后。”
    城里现在乱哄哄的,但最麻烦的问题已经解决。
    公主精力不支,勉强撑着一口气回到官驿,就直接倒下。
    雨落从城南赶来,一边哭一边为她上麻沸散,再清洗伤口,擦药包扎。
    陆惟那边伤得更重,他直接就昏迷过去,半夜还发起高烧,城中动荡,大夫难寻,陆无事又是一番奔波。
    这些事情,公主和陆惟都不甚了了。
    雨落在屋子里点了安眠的香,加上麻沸散消除了疼痛的感觉,疲惫潮水般涌来,催令她进入深眠。
    公主这一觉自然睡得不甚安稳,但比起这些日子在上邽城的处境,已经算好太多了,中间她迷迷糊糊醒过来两回,一顿喝了碗鸡汤,一顿吃了碗米粥,又躺下去接着睡。
    幔帐之外,香料通过袅袅轻烟散尽屋子。
    公主感觉自己像躺在一艘大海之上的小舟,随波荡漾,平静时上下浮动,汹涌时巨浪滔天,小舟也随之身不由己,在海浪中剧烈颠簸。
    直到她被叫醒。
    “殿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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