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复翻来不去睡不着。
    他实在不习惯这种天刚黑就躺下的作息。
    奈何边城不像京城,入夜之后家家户户油灯就熄了一半。
    刘复今日跟着骑马出去接公主,他也觉得自己本来应该腰酸背痛沾床就睡的,结果现在腰是酸了背也痛了,人还精神得很。
    他一骨碌鲤鱼打挺坐起,也不喊侍从,掌了个蜡烛就去敲隔壁房间的门。
    “陆少卿,陆老弟,阿惟,你歇下了吗?”
    门外捏着嗓子的声音响起,陆惟很想装听不见,但是对方锲而不舍,非要喊到他应声为止。
    刘复裹着被子蹲在门口,手上烛火都快熄了,他也不肯回去。
    “陆郎,惟惟……”
    声音随风顺着门缝飘进去,像夜半鬼叫。
    张掖郡小,刚收回来没多久,连都护府也尚算简陋,李闻鹊将城中官驿里最好的正院匆忙收拾出来之后就静待公主入住,而刘复和陆惟等朝廷钦差只好退而求其次住在紧邻的别院。
    别院条件有限,陆惟跟刘复的屋子都是挨着的,陆无事等随从则住到楼下去了。
    “陆四郎,开开门嘛!”
    刘复这一顿鬼哭狼嚎,连陆惟在家族的排行都叫上了。
    “陆——”
    门终于打开。
    第7章
    刘复喜出望外,抬头一看,陆惟衣冠楚楚,没有半点惺忪睡意。
    “你也还没睡着呢?”
    “门外嘈杂,无法安眠。”
    陆惟转身回到桌前,手里还捏着未干的毛笔。
    刘复自动忽略对方的嘲讽,打蛇随棍上,跟在后面入内,直接往暖炉旁边一屁股坐下。
    “外头可冷死了,这鬼天气,比京城难熬百倍,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啊?”
    他边抱怨边扭头,看见陆惟桌案上两叠高高的手札,倒抽一口凉气。
    “你该不会把公务从京城带到这儿了吧,大理寺少了你就不转了?!”
    “这些都是从光化到景德年间,近十余年的悬案疑案,其中许多至今仍未结案,但也无人追查了。”
    从京城到张掖一路长途跋涉,乏味枯燥,陆惟就将这些陈年旧案作为解闷了乐趣。
    刘复狐疑:“这么多年的悬案,还能破吗?”
    陆惟:“大多不能。”
    但是每一个案件背后,都隐藏鲜为人知的民情。
    朝堂大员习惯通过邸报或各地呈上的奏疏来了解民生,陆惟却发现,从这些迟迟悬而未决的案件里,可以窥见一个国家百姓的生活细节。
    “妻刘氏杀夫案,夫妻成亲八年,夫张六打渔贩鱼为生,八月十六清晨出门打渔未归,三日后,因野狗刨食断手被人发现报官,张六横死被埋家中后院一事曝光,刘氏被认定杀夫凶手,报明年秋后处斩。”
    刘复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卷宗念到这里,咦了一声。
    “这是去年的案子,后面不都复核定下结论了,怎么还是悬案?”
    陆惟道:“案发此前三个月,张六的街坊邻居曾数次看见他出入当铺,也听见他们夫妻俩因典当刘氏嫁妆,起过几次争执,刘氏曾扬言要杀了张六。”
    刘复:“那不是很清楚了?刘氏不忿张六没有收入,还要典当自己的嫁妆,趁他不备的时候将他杀死。”
    陆惟:“张六是渔夫,打渔是个力气活,张六打渔多年,拖拉渔网需要很大臂力,张六力气只会比屠夫大,刘氏一个弱女子,很难在张六清醒下将他杀害,就算是将他灌醉趁他睡着时杀人,那么杀人后为何还要分尸埋在自家后院?左邻右舍既然能听见他们夫妻吵架,那么刘氏分尸的动静,邻居肯定也能听见,这点是说不通的。”
    刘复语塞。
    陆惟又道:“还有,两人成亲八年,膝下唯有一女,根据邻居供词,张六平日虽然诸多埋怨,但对女儿委实疼爱有加,刘氏同样也是爱女如命,有这个女儿在,刘氏杀夫,女儿就会变成孤儿,即便为了女儿着想,她也不可能为了几句口角就干这种事。”
    刘复:“那你后来是查出什么了?”
    陆惟:“洛州境内从去年八月起连续两月左右无雨干旱,无鱼可捞,张六没有生计收入,只能四处打短工,帮人搬点货物维生。为了贴补家用,刘氏也去接了些针线活回来做,给她活计的是洛州本地大户钟家,钟家仗着跟洛州刺史有亲,纵容独子为非作歹,专门对有姿色但家境贫寒的女子下手。”
    有姿色,才能入钟大郎的眼,家境贫寒没有背景,出事了也无法上告,只能认栽。
    “张六死亡当天,刘氏被喊到钟家,说是有个新花样让她绣,非得当面说,当天晚上刘氏回来,张六却一直失踪,她怕名节有损,也知道钟家与官府关系匪浅,直到被抓也不敢声张。她被认定杀夫之后,曾多次喊冤,但已无济于事。”
    刘复听得入神,不由皱眉:“那张六和刘氏的女儿呢,两口子一死一被抓,女儿岂非无依无靠?”
    陆惟:“女儿从父母出事之后,就被钟家以育孤为名接入府,我曾派人查过,那小姑娘已经签了卖身契,按的是刘氏的指印,但刘氏信誓旦旦,说她绝没有卖女儿。”
    刘复大怒:“岂有此理,辱母杀父,还要夺人女儿,真要一手遮天不成?!”
    陆惟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杀人者死。
    这是几乎每个朝代都一样的最基本律法。
    但越是简单的律法,就越有空子能钻。
    由于这件案子里的嫌犯与死者身份卑微,案子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要不是去年大旱,皇帝为了求雨大赦,所有死罪犯人也都押后再议,要不是陆惟为了查另外一件案子,去翻洛州积压的陈年旧案,刘氏和张六的死就像两片到了秋天就该枯萎的落叶,无法掀起任何波澜。
    去年干旱之后,洛州刺史曾向朝廷上报颗粒无收,官仓空虚,请求朝廷拨粮,当时还呈了《千里饿殍图》,朝廷拨下不少粮食,但现在有了他与当地大户勾结,帮忙压下案子的事情,陆惟几乎可以肯定,当时这场旱灾所拨下的赈灾粮,未必就真到了灾民手里。
    洛州离长安近千里,但也不是地处蛮荒的偏远之地,洛州在本朝十三州里位列上州,洛州刺史将来升迁也是往中枢重臣走,人选必定是帝王青睐的人,现在洛州刺史出了问题,其它各州难道就安然无恙吗?
    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乱世之争,此消彼长,留给北朝犯错的余地不多。
    正如一间屋子里,人们一旦发现内部一角有了木蚁,很可能其它没有看见的角落,也已出现问题。
    刘复自然想不到那么深远,他只为张六一家可能被冤枉的遭遇义愤填膺。
    “既然遇到了,你可得查明真相,还她们母女一个公道!”
    他刚说完,旋即看见自己手头这份是刚从一沓厚厚卷宗最上面拿起来的,不由咋舌。
    “该不会这么一大叠,全是冤假错案吧?”
    “侯爷大半夜过来,就是想帮我分担公务吗?”陆惟不答反问。
    刘复拍拍额头,本来就是睡不着才过来,这一通聊下来,倒更精神了。
    “今日你见到公主,有何感想?”
    他凑近陆惟,一脸八卦。
    有何感想?
    公主不是个简单人物。
    这就是陆惟的判断。
    但刘复的表情显然不是这么认为的。
    陆惟不动声色:“此话怎讲?”
    刘复叹了口气:“公主太可怜了些,和亲整十年,回来还遭遇刺杀,我就是想问问,李闻鹊那边审得如何了,该不会真是柔然人干的吧?”
    陆惟:“还未有进一步的消息,侯爷可以明日再亲自问问李都护。”
    刘复啧的一声:“对方一计不成,不会再生一计吧,咱们这儿离京城可还大老远的……”
    话音未落,门外就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从上楼到小跑过来,再到敲响房门。
    “郎君,是我,侯爷是不是也在您这边?”
    陆无事的声音有点喘,语速也略快,看来是遇上事情了。
    这大半夜的……
    “进来。”陆惟道。
    陆无事推门入内,额头冒汗。
    “郎君,侯爷,官驿那边出事了,公主晚膳被下毒,有人死了!”
    刘复啊的一声,悚然变色。
    连陆惟也停住手里动作。
    “死的是谁,公主无恙?”陆惟皱眉。
    “公主没事,死的是一个帮厨的婢女,是都护府派过去的人手,据说是贪嘴,在呈上去给公主用之前先偷吃了几口,结果就毒发身亡了!”
    陆无事气喘吁吁,这事发生得太突然了,他也被吓出一身冷汗,不由分说赶紧过来报信。
    早上的刺杀未遂,现在又下毒未遂,一桩接一桩,李闻鹊恐怕要彻夜难眠了。
    ……
    李闻鹊现在确实焦头烂额。
    他在得知消息之后立马让人将官驿团团围住,一面下令不能放走任何一人,一面亲自去向公主请罪。
    但糟心的事情还未算完。
    下属很快来报,说在李闻鹊下令围住官驿之前,已经有一个人不知去向。
    此人正是为公主准备吃食的厨娘苏氏。
    如今城内人人都知道,能在官驿里干活是个美差。
    苏氏原先不在官驿干活,只因她在都护府里做饭手艺不错,李闻鹊吃过几回,觉得味道不赖,又是自己府里的人,尚算可靠,便将其临时调拨到官驿,为公主做饭。
    谁不知道京城来的天使也都住这儿,更有公主殿下在,干得好了,银钱赏赐自然少不了,苏氏当时也高兴得不得了,她身份低微,头一回得到这差事,就千恩万谢,磕头不已。
    谁曾想,这第一顿饭,就出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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