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一听惊蛰有马在鹿苑,当即拍板下一次的教习就去鹿苑。
    惊蛰迟疑:“去鹿苑,也就是要出宫?”
    先生:“那是自然,我也有许久不曾去过鹿苑,去跑跑马也是不错。那里的几位师傅,都还算精通。”
    他瞥了眼惊蛰,笑道:“不敢出去?”这些日子,他与惊蛰相处下来,对这个学生多少有了了解。
    这人性情简单,容易满足,少有贪婪欲望,是个难得喜欢安逸的人。
    他不至于连这点眼光都没有。
    张闻六不知景元帝看上他哪里,却有点中意他,这才会提议他出去走走。终日困在一处,到底不是好事,眼界就容易局限于这一亩三分地。
    惊蛰有些苦恼地说道:“倒不是怕,不过,到时候,可能就不止我们。”
    张闻六挑眉,难得有些糊涂。
    过两日,他总算明白那日惊蛰这个好学生吞吞吐吐的缘由。
    ——景元帝也跟着来了。
    这让张闻六很不想上车。
    景元帝冷冷地说道:“还不滚上来?”
    张闻六叹了口气,只得跟着滚上去。
    这马车低调朴素,能容下四五个人,就算再加上一个张闻六,车厢内也甚是宽敞。
    它看起来再普通不过。
    如果它不是从宫里出来的话。
    张闻六苦着脸:“陛下,臣可以自己去。”
    景元帝看着面无表情,理也不理他。
    今日皇帝穿着简单,那常服套在他的身上,稍显艳丽的衣裳生生压下那冷漠的气势,更衬出其昳丽漂亮的姿容。
    就是那双眼睛太过黑沉阴郁,令人不敢直视。
    惊蛰就坐在他的左手边,手里还拿着一卷书,他打扮得倒是像个俊俏小郎君,也不知谁给他眉心点了颗红痣,整个人越发俊秀好看。
    “先生,他与我说,今日要上早朝,我就寻思着……要不就带先生一程。”惊蛰用半卷书遮住自己的脸,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打扰到先生了吗?”
    张闻六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不叨扰。”
    就是胃痛。
    清晨要被景元帝的冷气袭击,晚些时候,还要挤在一辆马车里备受摧残,想必他今日是吃不下饭了。
    惊蛰面露担忧,还要说些什么,就听到景元帝不耐烦地说道:“惊蛰,手。”
    惊蛰低声:“……不是什么重要……”他似乎在小声争执着什么,到底是在皇帝的死亡视线下,将手递了过去。
    张闻六这才看到,景元帝的手里拿着一瓶药膏。
    “其实我自己来……”惊蛰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景元帝打断,冷漠地说道,“你哪一次不是极其敷衍?”
    惊蛰像是理亏,又觉得不好意思,“那都是……本也没什么,留着就留着……”
    景元帝:“我看了碍眼。”
    惊蛰露出痛苦的表情,眼睁睁看着皇帝给他上药。
    ……张闻六觉得自己眼睛瞎掉了。
    在他上马车前,惊蛰与赫连容刚好在争执这个问题。
    惊蛰并不怎么在意自己手上的老茧伤口,他活得实在是糙,倒是赫连容总是要他涂来涂去,惊蛰虽是应了,有时心大,又给忘了。
    赫连容索性再不提醒他,每到时辰就自己动手。
    惊蛰每次看着自己涂到油光发亮的十根手指,都觉得男人都差点连每一处皮肤褶皱都涂开了。
    “先生还在呢,”惊蛰压着声,“晚些还要去见乌啼,这味道太重,乌啼该不喜欢。”
    “它要是不喜欢,就换一匹。”赫连容漫不经意地说道,“刚好又送来了一批马。”
    惊蛰:“不能换掉乌啼。”
    那可是他的礼物。
    赫连容半心半意地点头,“那就不换,另一只手给我。”
    惊蛰瞪着油盐不进的赫连容,又悄悄看向张闻六,发现先生根本没有看他们,而是在看着窗外景色,这才松了口气。
    趁此不备,赫连容成功捕获惊蛰另一只手。
    赫连容很耐心,惊蛰看着男人低眉的模样,突然闷闷笑了起来。
    赫连容扬眉看他,惊蛰生怕会被先生听到,用气声吐着话:“你刚才,看起来真好看。”
    赫连容:“你不正是喜欢我的脸?”
    他说话,可不知道何为压低,那声音吓得惊蛰又慌忙看了眼先生。
    看先生没发现后,惊蛰这才扯了扯赫连容的袖子,低声说:“你别说得我好像是个色中饿鬼,就只中意你的脸。”
    赫连容:“呵,那你还中意什么?”
    那淡淡的嘲讽,让惊蛰抓耳挠腮。
    赫连容的脸当然好看,可要是惊蛰只中意他的脸,那他怎么不干脆去雕个赫连容的石像,与那石像过活就好了?
    不过要说,除了这之外,惊蛰还喜欢什么……他低头看着他们两人交握的手,那些药香正在男人的揉搓里逐渐渗透到皮肉里去,惊蛰狡黠地笑了起来。
    “你自己猜。”
    …
    鹿苑还是那个鹿苑,王管事还是那个王管事,乌啼小跑着冲过来吃惊蛰手心里的糖,那个矫健的身姿也是一如既往。
    惊蛰趁着乌啼吃糖的时候,偷偷摸了它一把。乌啼咻咻叫了声,又低下头蹭了蹭他。
    鹿苑别的没有,骑射师傅倒是多。
    张闻六看着惊蛰在一个武师傅的指引下骑马,这才看向身前的景元帝,欠身说道:“陛下,臣失礼。”
    这礼数,是补了上马车前的。
    景元帝淡淡说道:“你觉得惊蛰如何?”
    张闻六恭敬欠身:“他是位好学生,要是陛下愿意再给他几年,说不得也能考个进士。”
    景元帝:“寡人给他几年?”
    那似笑非笑的模样,叫张闻六背后发凉。
    他轻声细语:“陛下,惊蛰有这样的才能。”
    景元帝:“寡人来让你教他,可不是叫你来挖墙脚的。”
    那冷漠声音里的警告异常明显。
    张闻六:“臣只是觉得有点可惜。”
    “张闻六,你读书,考官,是为了什么?”景元帝淡淡说道,“为了报效国家?还是为了争权夺利?”
    张闻六严肃地说道:“陛下,臣唯愿效仿易圣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前朝有个臣子名为易武,在国家危亡之时,扶持末代皇帝又多撑了数十年,直到他撒手人寰,赫连先帝才得以攻破皇城。
    哪怕这是一个近乎敌人的存在,然赫连皇室并不曾因为他的抵抗而将他描绘成一个小丑,反倒欣赏他的气节。
    在过去数百年来,易武这个名字,已经成为圣贤般的存在。
    张闻六说要效仿他,无疑是在表忠心。
    景元帝冷漠地说道:“寡人还没死呢,离远些。”
    张闻六气笑了,坦率直言:“陛下,臣为官,要是只图钱财,那何必辛苦做官?臣做生意的本事,可比做官强多了。”
    这话却是不错。
    张闻六不是什么世家出身,他是江南人士,出身富豪之家,读书做官以来,商贾的背景总会惹来侧目,走到他而今的地位,才少有人敢提。
    张闻六自己却不在意。
    若他不是这样的出身,他甚至都读不起书,哪来的颜面还要去怪罪自己的出身?
    “但凡他想要,不论功名俸禄,权势钱财,寡人都能给他。”景元帝冷漠的声线里,掺杂了少许热意,“他何须多走弯路?”
    “陛下,那不是弯路。”张闻六轻声,“那是正道。”
    马蹄声越发近,不大熟练的惊蛰经过几次跑动,已经越发熟悉,正从远处跑来。
    君臣两人都注视着渐渐靠近的一人一马,张闻六的声音越发低,像是生怕被人听到:“您不在乎世人声名,然世人待君上总是宽容,您自是肆无忌惮,这诸多口诛笔伐,只会加诸于惊蛰身上。”
    “咻咻——”
    惊蛰勒住乌啼,从马背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两人,那双明亮的眼眸里带着少许犹疑:
    “你们,起了矛盾?”
    张闻六正想说没有,就听到景元帝淡淡说道:“是有些争执。”
    张闻六猛地看向景元帝。
    惊蛰踩着马镫跳下来,牵着缰绳走了过来,有些担心地说着:“出什么事情了?”
    景元帝:“我会叫你担上许多骂名。”他冷淡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轻柔的叹气。
    ……张闻六觉得自己是幻听了?为何会觉得,皇帝像是在告状?
    惊蛰笑了笑:“那有什么所谓?”
    他摸着乌啼,声音轻快。
    “赫连容,你当我一开始,就不知道这件事吗?”
    还没等张闻六为惊蛰直呼景元帝名讳的事情震惊,紧接着,他就听到惊蛰下一句话。
    “相比较这个,我想去挖先帝的坟,才更大逆不道吧?”向景元帝,眼底的笑意更浓,“可别到时候,治我个忤逆之罪。”
    张闻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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