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那宫人手上有深浅不一的红痕,皇帝不由皱眉问:“手怎么回事?”
    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她,担心过她的手。哪个姑娘不爱自己的一双手?只是长年累月粗活做惯了,除了自己心疼,没人过问罢了。
    锦屏有些想哭,眼眶子愈发红,还是忍住,将手悄悄缩回袖子里,低声道:“这一向天冷,一些小毛病,碍了主子的眼。”
    天是冷,今年冬天比以往还要冷,还要漫长。北风其凉,雨雪其雱。大雪中东奔西顾的茕茕白兔,却是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过了良久,只听得皇帝淡淡地说:“既从前是茶水上人,便回来当差吧。记着,再犯错,就不是去四执库了。”
    小端亲王与他妈在宫里领完宗亲大宴后,一道儿回家。小端亲王孝顺,怕他妈担心,不骑马,只坐车,临到家门口,率先下车,弯起身子给他妈垫脚,他妈嫌弃极了,撇了撇嘴,自己踩着小凳子下了车。
    小端亲王屁颠屁颠在他妈身后跟着,绕过前头的银安殿,顺着两边的抄手游廊到了上房。太福金要换衣裳,见自家的混账儿子还屁颠屁颠跟在后头,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让人将门一关,隔着毡子说:“滚去换身皮再来!”
    屋里人都笑,太福金也苦笑,笑笑又觉得头疼。将吉服袍换下来,替了一件家常的雪青色水仙博古纹衬衣,外头罩着一件素面茄紫色的大褂襕子,毕竟家里老亲王驾鹤西游尚未满一年,不能穿得太热闹。
    小端亲王换好衣裳来了,葱绿色的常服袍,月白色马蹄袖匀整地挽起,跟一头大葱一样大大咧咧地扎进眼里。太福金头更疼了,长长叹气,冥思苦想,明明老亲王和自己的品味都不赖,这跟独苗儿也算是从小众星捧月般地捧到大,怎么审美这么奇异呢?
    小端亲王给他妈请安,说:“妈您新禧如意吉祥!”说着作下揖去,“多谢妈这几天帮我在老祖宗面前说话,多谢妈记挂着儿子大手大脚没带钱,多谢妈成全儿子,谢谢您!”
    屋子里的人又笑,太福金没忍住,到底“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了好嘛,大年下的就图一吉利,大家伙高高兴兴的,新年也过得如意。
    太福金说你可别高兴,“老太太还没应下我的话呢。我虽这么没脸没皮地说了半日,到底是人家娘家姐妹的孙女儿,旁人不看重,老太太是最看中的。我呢,也不图别的什么,一来你阿玛在时,咱们与舒宜里氏走得近,你阿玛常常夸硕尚的为人,虽然人家家里架子倒了,咱们家也不能做人走茶凉的事情。能帮衬自然要帮衬的。先前承大人来我们家,我猜也是为的舒氏。二来,人一辈子遇见个称意的难得,说好听点你们是青梅竹马,少年夫妻总是情意珍重,走得也更长远。成明,妈没别的盼头,妇道人家也没别的野心,不希图你有什么大出息,一辈子活得称心如意,平安顺遂,便比什么都要强了。”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饶是小端亲王这样的人物,眼里也不免有一把热泪,他说妈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好孝顺您,也会好好待七姑娘。我还会争气,让您荣荣耀耀地,体体面面的!”他笑了一下,“未来的事,说不准!舒氏就死绝了么,我看未必。”
    “呸!”太福金啐了一声,“大年下的,别把不吉利的字眼儿挂在嘴头。先前承佑带着太太,一到京城就上咱们家来了,你过几日记得好生备礼,郑重其事地请一请他们。有什么能帮得上的,就尽力帮一帮。”
    说到这个,其实有些为难。小端亲王看了周遭一眼,屋子里的人都识趣,纷纷退下。他压低声音,凑近了道:“这事错错还不知道,去年她家出了事,宫里不是派人把她接进宫嘛,她家老太太,就是在错错走后,才咽的气。”
    太福金大骇,手里的茶没有拿稳,直直泼了出去。眼里发热,心也是慌慌的,强作镇定,道:“那承佑,他们知道这事?”
    “知道。”小端亲王说,“他们来家那天,我见过了。郑济特氏大都在海子,那儿有他们的祖坟。承大人此次进京,一来是为了想要扶柩回家,二来是主子召他办事。这事儿来得急,不知怎么主子也着紧。宫里保下老太太,灵柩现在放在郊外广化寺,派舒老太太身边的嬷嬷照管着,有不便声张的意思。我好容易派人打听到了,也亲自去祭拜过了。这事儿千万别让错错知道,舒氏几个儿女里,就她和她玛玛最亲,这会要了她的命的!”
    太福金忙说我知道,“我不会乱讲,这事你我知道就可。”她又叹了回气,“好苦命孩子,真是好苦命孩子。”
    “还好有我不是么!我护着她,甭管怎样。”小端亲王骄傲地挺胸抬头,“反正这事儿不着急,老太太没松口,您隔三差五去提一嘴,也别老提,人家姑娘要面子的。我都想好了,眼下风紧,暂时妄动不得。舒老太太的灵柩放在广化寺,比随承佑回海子要安全。毕竟冬天快尽了,冷风乐意吹,再让它吹上几日,有什么要紧?等正式开了春,时和日暖,大局稳定,亲事议下来,我再求太皇太后恩旨,带她出宫看看,在老太太灵前上香,亲自送老太太与老太爷葬在一处。了她的心愿,也看看这阔别已久的大好春光。”
    太福金觉得自己的儿子不一样了,他变得更加端稳,也更加周全。他的眼里有光,有筹谋,有勃勃生机,她忽然觉得春山可望。
    京城的春天是很美,桃杏海棠盛开,卖花担上春欲放。万物竞发,春风浩荡,那时春阳明媚,胡同里就满是一身春衣的小孩,随着毛白杨的飞絮,热热闹闹地唱着九九歌。天空瓦蓝瓦蓝,晴丝摇曳生光。
    那一定是很好很好的一个春天。
    第59章 瘦损江梅
    心里有计较, 端亲王太福金做梦都想着这事。开了二月,隔三差五就去给太皇太后问安,有时提一嘴, 有时只是瞧着摇光笑。太福金一辈子过得温吞,又是大家子出来的人,求不来的东西不会硬要,该放手就放手。可是为着自己心肝宝贝似的儿子,好容易有那么些成器的苗头,她不要这老脸,也是使得的。
    这日太福金来时, 皇帝正与太皇太后闲话。皇帝因着看端亲王不太顺眼的缘故, 这一向在宗室面前老骂他。主要是他太张狂,心里憋着一口气,隔三差五就拉着绰奇那一伙人阴阳怪气地聊天, 绰奇看着他都绕道走, 又背地里在皇帝跟前,影影绰绰地参了他好些。
    皇帝看见他妈,到底心虚,有些不自在,略略偏过了目光。只听得太福金热热闹闹地给太皇太后请了安, 又给他问安,他便矜贵地将下巴点了一点,嘴上说婶婶安好, 就算是回礼了。
    太皇太后知道她是为了什么,从正月里追到二月, 还这么锲而不舍, 可见是真心。老太太笑说坐吧, 又让摆茶:“新茶还没进,都是陈年的旧茶,你可不要嫌弃。”
    “怎么会!”端太福金笑着坐下,椅子就摆在太皇太后下首,接过烟锦奉上来的茶,“老祖宗,我可不敢挑茶,您知道我的,若是摇姑娘敬的,碎银子我都喝呢!”
    太皇太后“哦”了一嘴,指着她对皇帝说,“看看,看看,入宫十有八九是为着这事。你就这么心心念念记挂着她?左右还有三年呢,急什么?”
    端太福金叹了口气,“我那孽障是个一根筋,认死理。我想着,早定下来早安心,免得别人捷足先登。让彼此都踏踏实实的,不好么。他阿玛走时,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见着儿子娶亲,我尽心尽力办好,也就算对得起先王了。”
    她说着朝皇帝笑,“到时候,一应还得仰仗主子呢!”
    说起故去的老亲王,太福金觉得很伤怀。他们没福气,前头生养的儿子女儿们早夭,好容易四十岁上得了个儿子,老亲王是个面冷心热的人,就想让儿子成器,好撑起家门。寻常他还在时,他夫妇两个合计着以后抱孙子的事儿,老亲王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笑。可惜人世无常,到底他没有等到。
    太皇太后也伤感,拾起帕子掖了掖眼角,刚想安慰她几句,就听得皇帝淡淡地说:“婶婶很闲么?”
    这话问得刺人,太福金强撑起笑,回说:“主子缘何这样问?”
    皇帝听得心烦,“婶婶若得闲,与其往宫里来,不若在家里好好规劝规劝成明,让他收敛一些,别张狂得没个褶子。参他的人不少,朕念着兄弟情分,尚且还能替他压一压,非得到朝堂对峙起来,婶婶还忙着替他说亲么?”
    端太福金一凛,就欲跪下叩头,太皇太后给摇光递了个眼色,让她搀着太福金起来。皇帝就坐在一旁瞧着,脸上的神色愈发不好,太皇太后瞪了他一眼,斥道:“你兄弟纵然不好,你这个做哥子的,合该规劝。今儿你不分青红皂白这样与你婶婶说话,太没有礼数。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互相照应,才走得长远。你这样唬她,是做什么?”
    老太太念头转了转,和颜悦色地道:“你放心,一应有我呢。你也知道,我宝贝这丫头,哪儿有轻而易举就把亲事定下的道理?你们心诚,成明务起正事来,是个实心眼可靠的孩子。皇帝说的,你也与成明说一说。年轻人有锋芒不假,可是朝堂是非场,太锋芒毕露,难免伤着自己。你说是我的话,让他好好听他哥子的,娶媳妇儿的事,我们都替他看着呢。”
    皇帝从慈宁宫回来时,荣亲王已经带上好酒,在养心殿外候着了。身后的小童抱着一大束桃花,在晴朗的天空下,毫无征兆地,开进人的眼里。
    “给主子请安了。”荣亲王扫下袖子行礼,“知道主子心里不顺序,给主子送春来了。”
    空气中泛着微微苦的桃花气,皇帝轻轻吸了一口,那味道便顺着呼吸沁入心肺里,将原本的郁气排解的好些。几枝桃花并未全开,都打着苞儿,皇帝说:“进去说话吧。”
    茶水上人来奉茶,倒惹得荣亲王注目,笑道:“寻常主子跟前茶水上说毓姐姐,这位倒是眼生。”
    皇帝顺着瞧了一眼,提袍在炕上坐下,“毓景到年纪放出去了。”接过盏子看,香气缭绕,茶汤青碧,盈盈皆是春意,惹得荣亲王直呼“好香”,“新茶还没进来呢,到底是主子神通广大,这是金瓜贡么?”
    皇帝原本带笑的唇角,渐渐泯灭下去。他负气似的搁下茶盏,漠然道:“不吃这个,换寻常的茶来。”
    荣亲王约莫品咂出一点儿不对味来,看样子真是有些生气,一向宽厚的万岁爷,如今在茶水上都要置气。虽然不知道惹他生气的是何方人物——当然也有可能是成明那个不懂事的,但是总归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
    荣亲王在心底默默对那位不知名姓的神仙人物表达了敬意,扬手命小厮将桃花呈上,又提了酒来,“奴才带了酒,前几年成明酿的桃花醉,我们好容易哄骗他挖了出来,今儿就算借花献佛了。”
    皇帝似笑非笑,“他是个犟脾气,你们轻易哄他拿出来,只怕是有喜事吧。”
    荣亲王也笑,“他不就那样,是个外露的性子。去岁看上了耗子的寒江秋色图,成天儿嚷嚷,耗子拗不过他,忍痛给他了。”
    已换过的茶送上来,御前的茶自然是好茶,搁在雪白里的盏子里,碧莹莹地发亮。荣亲王还是有些遗憾,没能喝到金瓜贡,不过这茶也不赖。见皇帝啜了一口,才敢举起盏子品,他细细地吸了口气,香!真是香!在一片溶溶淡淡的香气里,听见皇帝极清淡的声音,“去寻个瓶子,将桃花插了。”
    那奉茶的宫女应着退下了,荣亲王觉得不一般,不由笑道:“主子好雅兴,红袖添香,玉人折花。”目光逡巡,倒看见御案上放着一只羊脂玉的净瓶,里头有一枝早已干枯的梅花,“新旧相生,主子是个长情的人。可冬去春回,自然也该换新花。”
    皇帝知道他话里有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一枝梅花如同孤削绝笔,静静地陈置在案上。他的神色黯了黯,别过头去,轻轻地说:“留不住。”
    东暖阁本就开阔,几扇硕大的窗户迎光,照得室内敞亮极了。皇帝盘腿坐在窗下,眉眼间有几分怅然,如同烟云笼罩着晴岚,细若游丝。荣亲王本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意兴阑珊起来。随着皇帝看那宫人将桃花插起,放在炕几上,用的是珐琅彩的花觚,五颜六色地热闹,其实与花并不相衬的。可皇帝也并没有说些什么。
    时有风过,带了些冷意,初春到底不比盛春,犹存几分残冬的韵,那桃花被吹得枝叶摇摆,发出窸窣的响声,蔓延出渺渺的春愁来。
    这愁绪没有来处,如同沾衣欲湿的春雨,细细密密地腻着皮肤。一颗心空茫茫地没有着落,就恁么在四野飘着。
    皇帝兀自斟了杯酒,简简单单的青玉杯温润,盛起琥珀色的琼浆。他的手素净好看,指节分明,将杯盏推到荣亲王面前,笑着问:“今儿怎么喝?”
    “按理说该文雅一点,”荣亲王想了想,笑说有了,“以花为令,类于射覆,不说花名接句,若诗中有其他花名,则转,一令一转。诗词曲赋都行。”
    皇帝略一思忖,点头应允,荣亲王便拱了拱手,率先吟道:“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说毕,饮了一杯酒。
    皇帝了然,笑道,“你倒机变”,随后说:“肠断春江欲尽头,杖藜徐步立芳洲。”也饮一杯酒。
    荣亲王笑道,“借主子的景罢了”,又说,“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
    皇帝抚掌赞好,扬眉道:“你对得应景,转得也妙。”荣亲王促狭一笑:“主子爷博闻强识,自然难不倒主子爷。”皇帝却微哂,凝神说:“我原先想了个极好的,只可惜后头有旁的坏了事,不好为难你。”荣亲王“哦”了一声,“愿闻其详。”
    皇帝倒掌不住笑了,自己先罚酒一杯,“周回既未三十辐,一月推排见毂心。”荣王直愣神,哑然半晌,“您这是修仙呢?”
    兄弟两个相视一笑,他嚷着不算,让皇帝重想,皇帝毫不迟疑,遂道:“既说到神仙,就接下去。”他的声音抑扬,“青袍美少年,黄绶一神仙。”
    “这不又转回来了么!”荣亲王欣然一笑,从善如流:“春去也。共惜艳阳年。”
    “春才来,你却想着送春。”皇帝起了兴致,笑得愈发深浓,三杯两盏饮尽,笑道:“可怜今夜月,不肯下西厢。”
    说到这个,荣亲王不免回忆起往事,“从前小的时候,咱们一起念书,成明最淘气,不让他干的事儿他偏要干。不知什么时候托人从外头淘换些戏文话本,譬如这《西厢》,大人是不让看的,说还没到时候,看了移心动性就不好。可那词藻琳琅可玩,倒看得人如醉如痴。”
    想起小时候的事,仿佛还在昨日,仿佛又确是很远了。动辄十余年,当年一起嬉笑玩闹的稚子们如今各自袭爵,昔时光阴已去,故人也随之流散。忽然回想,才发觉已经这么久了,久得都有些模糊,久得都快要忘记。
    皇帝沉吟,“朕知道你今儿为什么来。你放心,兄弟间的情分不会断。你须得告诉成明,凡事慎重在先,不要由着自己性子胡来。朕有心抬举他,他别会错了意。”
    荣亲王忙道是,“奴才爱这首诗雅致有风骨,‘竹影和诗瘦,梅花入梦香’,奴才谨对‘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无论何时,宗室与主子一条心。同气连枝,便是三春胜景。”
    皇帝斟酒的手蓦地一顿,壶里的酒洒出来好些,黏黏地腻在指畔,令人心里发乱。他不耐地搓了搓指尖,一旁侍立的宫女眼尖,给外头递个暗号,便有宫人们捧着栉巾金盆走进来,伺候皇帝与荣亲王浣手。皇帝接过毛巾把子揩了揩,若无其事道:“去吧。”
    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听戏,遥遥有弦管传来,反而听不大真切。和风日暖的午后,醉意侵上来,人也多了些慵倦。他盯着那桃花,怔忡着出神,一束桃花在春风里款摆,深红浅绛,如同黎明晨起时涌现出的漫天红霞。
    皇帝倒真像是倦了,目光虚虚地越过桃花,遥遥地望得远,却不知望向哪一处。炕几上的茶早已凉了,身旁的宫女伸手要来换,细腻的手腕托着茶盏,桃红嫣然摇动,皇帝恍惚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声音好听,做事也利索,回话绝不拖泥带水,清清脆脆地笑答:“奴才锦屏。”
    第60章 休恋逝水
    “锦屏…锦屏。”皇帝喃喃地念了两声, 仿佛总觉得不对,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怎么会叫锦屏呢, 怎么能是锦屏呢?
    新进的澄心堂纸,触月敲冰滑有余,掀起一张声音爽脆,那宫女近在身前,温声问:“主子要试墨吗?”
    他并不则声,提起笔来,就着三四分的醉意, 在纸面上写下断续的词句。
    皇帝推崇董其昌, 素来落笔雍穆有风骨,这篇却写得委婉缠绵,极尽风致。
    斗草阶前初见, 穿针楼上曾逢。
    罗裙香露玉钗风。
    靓妆眉沁绿, 羞脸粉生红。
    流水便随春远,行云终与谁同。
    酒醒长恨锦屏空。
    相寻梦里路,飞雨落花中。
    “酒醒长恨锦屏空……”他一遍一遍地念,翻来覆去地呢喃,每念一次, 便心灰一分,直至寂灭,只余宛转的凄凉。
    他也许是真的要失去了, 并且再也寻不回来。那一些隐晦却深沉的情意,珍而重之以为自己可以追寻得到, 终究也将随着满地落花堆积, 化为尘泥。
    那宫女却赧然地低下头, 声音细细的,如同蚊呐:“奴才并不识字……”
    皇帝说:“不识字也是一桩好处。”
    锦屏不解其意,却见皇帝望着她,愈发羞躁,一颗心在腔子里怦然作响,头往下低了好些,只不敢望他。皇帝的目光发凉,却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漠然道:“毓景看重你,此番她放出宫去,唯独放心不下你,更不愿你在四执库受苦。按理御前没有打发走了又召回来的规矩,这是你师傅出宫之前向朕为你求来的恩典。她肯再给你机会,拉你一把,如今茶水上由你当班,就不要再犯上次那样的错,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辜负她待你的厚意。”
    坐在溶淡春光里的君王,被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连声音都有些渺茫,“更别像朕一样,无可如何,悔之晚矣。”
    锦屏战战兢兢回“是”,悔之晚矣四个字横亘在心头,铺天盖地地弥散开来,她小心翼翼地觑着皇帝,轻轻说,“主子想做的事,无有不成,什么时候都未晚的。”
    皇帝自嘲地笑了笑,再不管她,起身往随安室歇午去了。重重明黄帘幔低垂,映照晴光如水,东暖阁里一如既往的安静。锦屏身处其间,恍惚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九九消寒图写到“待春风”的“春”字,空气中已有了些欣欣的意味。
    今儿在西暖阁里品香,去年做的春消息,窨了许久,正好拿出来焚。太皇太后倚着大迎枕,笑吟吟地看着她。姑娘家举手投足都赏心悦目。
    埋炭、梳灰、清灰、打筋,最后开窗架片,她有条不紊地做着,晴光透过窗棂照在她腕上油青色的桌子上,愈发衬得手腕若雪,纤细玲珑。太皇太后遥遥道:“先前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喜欢坐在窗下焚香。如今成了看你们焚香的人了,可见光阴倏忽易度。”
    摇光用小夹取起一旁的银片架在火窗,复从汝窑天青色瓷罐里用香匙舀些香粉,轻轻铺在银片上,她笑道:“奴才在家时,也爱鼓捣这个。《长物志》里说砂片隔火最好,奴才不懂事,把厨房里的砂锅砸了取砂片,倒被阿玛一顿好骂。”
    老太太乐不可支,笑骂她顽皮,“砸都砸了,取来闻了不曾?味道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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