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二人下首,一溜儿坐着端亲王太福金、荣亲王太福金、平亲王太福金、直郡王太妃、淳郡王太妃、滴里嗒拉的宗妇们。
    端、荣、平、全四大亲王是铁帽子王,祖上从龙入关,有着赫赫功勋,世袭罔替,如今与先帝同辈的三位老亲王已去,唯有全亲王一家,老亲王尚且在世,只是太福金已经早早地就去了。余下直、淳等宗室,也有次子分出去的,也有因功而封的。譬如淳僖郡王,怹老人家过世后,嫡长子袭爵,便降了一等,袭的是贝勒的爵位。
    慈宁宫里难得热闹,这是年下独一份。女人们在一起,在寒暄完近况后,无非是聊儿女。老太太抓了把瓜子,笑着夸老荣太福金有福气,“她高寿。我嫁进宫里时,她早已在荣王府里主了好几年的事了。那时满京城里谁不夸一句,就连当时的仁敬太后,都夸荣亲王娶了位好宗妇呢!”
    老荣太福金捂着脸笑,纵然年长,手上的皮肉却也保养得宜,衬着一对翡翠镯子,如同一汪碧泉一样。
    老太太不由感慨,指着她的镯子说:“这底子,这水头,也就当年有。如今内府进上的东西一日不如一日。我还想给我姑娘挑一副镯子,挑了半天,也没见着一个中意的,反倒还不如她手上油青的那对!”
    老荣太福金闻言,托起手腕,仔细端详,眼里露出怀念珍重的光彩,她感慨万分,“老主子眼力好。这对镯子是我未嫁时,老亲王私自给我下的定。他说他千挑万选的,当时我还不信,这么翠翠的,戴在手上,哪还是姑娘,都成老太婆了!”她轻轻抚上去,温润的触感,她亦笑得温柔,“谁曾想,它竟陪了我这么几十年。”
    底下荣太福金识趣,也来陪话:“妈待这镯子珍重得很,我们寻常见了,觉着很羡慕。这种老坑的料子,见一次竟是少一次了。如今进来的料子粗得很,我年下新得了条镯子,我还觉着它太浮。”她说着抬起手,拉袖子给太皇太后看,“老祖宗,您瞧瞧,我还不敢给我妈看呢,怕怹老人家说我。”
    荣太福金脾气好,会讨巧,老荣亲王在时夫妻恩爱,如今虽然老亲王没了几年,所幸太福金看得开,小荣亲王也在皇帝跟前得力,日子过得也算称心遂意了。
    老荣太福金笑着直骂:“猴儿崽子,来老主子跟前现什么眼?你若是怕我骂你,咱们家去,我不当着哥儿的面骂你就是了,何苦来哉!”
    众人听了发笑,老太太也跟着笑,她凑近看了一回,颔首道:“这已算好的了。没事儿,我帮你说一回话,你妈不骂你。”
    众人又是笑,平王太福金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急忙忙掏出帕子来揩,她生来是一张明月似的圆圆脸,瞧起来比旁人要憨些,此时她边举着帕子揩眼泪,边抚着心口喊哎呦,众人本来好不容易止住了,她一人还在那里哎呦哎呦,倒引得众人又发了一回笑。
    荣太福金遂问:“老祖宗说的,油青色的,是什么模样?我能瞧瞧么?”
    老太太欣然说能啊,朝隔断那头摆清供的摇光招了招手,“摇丫头,来。”
    摇光闻言,忙放下手里的活,稳稳当当地越过了隔断,给诸位宗亲女眷行礼,老福金们眼观鼻,鼻观心,都不敢说话,独有端亲王太福金瞧了她,称意得很,温温和和地朝她微笑。
    太皇太后让她到跟前来,携她在炕上坐了,一手揽着她,就跟带着自己心爱的小孙女似的,她将镯子现出来,上好的老油青,温润细腻,冰冰透透的,最是耐看。看惯了鲜亮的颜色,乍然看这一支,倒觉得眼前一亮。
    老太太道:“这镯子有年头。当年是我郭罗玛玛送给妹妹的,她年纪轻轻,戴油青色压得住,不惹眼。后来妹妹又转赠给了她孙女,如今也有几十年了,真得叫老油青了。”
    其实这位姑奶奶,在座的都多多少少见过或者听过。舒、托、鄂三族,也算是世代簪缨的大族,硕尚这一脉,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旗人的老例子,要尊称一声姑奶奶。这位姑奶奶是个响亮人,有派头,硕尚为人也好,家风也好,一向清正,养出来的子女自然不必说。当年几位老亲王给世子定亲,都考虑过这位姑奶奶,只是毕竟年纪太小,不过是想一想的事情罢了。
    后来舒氏抄了家,发配宁古塔。原以为这位姑奶奶也跟着去了,到底舒老太太是太皇太后的亲妹妹,郑济特氏虽然败落了,再怎么说也是享誉一时的望族,根基还是在那里的。太皇太后不忍心亲妹妹唯一嫡亲的孙女儿受苦,才不管不顾地把她接到宫里来了。
    几位太福金感慨万分,荣太福金连连点头:“真是好料子,衬姑娘。”
    太皇太后不过一笑,说“去吧”,她便盈盈起身,又给诸位宗妇行了礼,这才到正殿,与宫女们继续摆清供去了。端亲王太福金遥遥望过去,昔年水灵灵的小姑娘,长久不见,如今再看,出落得愈发清爽。到底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不多不少,也算个青梅竹马,难怪自家那不成器的,对她口头心头,念念不忘。
    老太太照旧磕着她的瓜子儿,不慌不忙,“好在她不自苦。我又想让她在宫里留上几年,作养作养。不求大富大贵,只要一辈子顺遂,我替她玛玛看着她嫁出去,我给她添妆奁,我送她出门!”
    老一辈的荣太福金听着,想起自家最小的女儿,荣敏亲王家里最小的十格格,养在家里时,何尝不是千尊万贵,原本定好了人家,老荣太福金就等着送她出嫁,谁料忽然得了急症,说没就没了。
    老荣太福金说:“我一辈子,只生养了一个女儿。我没这个福气,没享过送女儿出门的福。老主子若是看得起我,姑娘哪日出嫁了,我替她梳头,尽一份心,替她添妆奁,送出门,都算我一份。也是老主子体恤我,偿了我多年的夙愿了。”
    平亲王太福金笑说:“添妆奁不怕少,能跟老主子一道,是咱们的福气。老主子抬举我们后辈的,也带咱们一份。”
    老太太自然是高兴的,这倒像是寻常大家子里头一样,老太太说:“我怕你们是看着我的面子,其实不大乐意。”
    直郡王太妃说有什么不乐意的,“两位老祖宗都是高寿有福气的人,咱们姐儿几个能并个肩,高兴得不知道怎么似的。说实话,硕尚是个清正的人,只是为人耿介了些。先王在世时,亦时常夸他是好人臣,好君子。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只敢听着。如今这般,也算是顺承先王的意,是该当的。”
    这里头惟有端亲王太福金只是笑着不说话,荣亲王太福金觉着奇怪,拿手肘碰她,笑问道:“怎么,老妹妹,你真不乐意?”
    端亲王太福金直笑,“怎么不乐意!我倒想让她做我的媳妇!你们再多多添些妆奁,甭跟我客气,我好让我们成明下重聘的。”
    第50章 不见还家
    荣亲王太福金这才恍然大悟, “哎呀”了一声,“了不得,了不得。我忘了这一茬。”太皇太后忙问:“怎么了?”端亲王太福金笑吟吟地颔首作礼, 这才答道:“先王与舒氏亲近,成明打小是与七姑娘玩到大的。先王也有要聘姑娘作嗣妇的意思,只是当年七姑娘太小,家里老太太又要多留几年。再者成明过于顽劣,为人不稳重,没什么功名,这才搁下了。成明亦常常在家与我提起, 一心一意想娶七姑娘为元配嫡妻。舒氏的家风, 先王时常夸赞,咱们家从来看上的是这个人,并不是门第。自然, 一切还是要问过老祖宗与姑娘的意思, 但是咱们家绝不会委屈姑娘,保管她做个顺顺遂遂的当家奶奶,任何人都不敢看低了去。”
    老太太若有所思,却还是笑着的,她道:“成明在皇帝跟前, 这一程子很得力。年轻人肯上进,前途广阔着呢!实则是我那妹妹…唯一一个亲孙女儿,我还想多疼几年。如今议下定着, 未免草率了些,还是再挑个好日子, 细议细定吧。”
    正说着, 外头一声爆竹响。皇帝早已带着宗室们在外头站着了, 他率先转过隔断,一身明黄色片金缘九龙十二章的吉服袍,五色云纹交相辉映,下摆八宝江崖立水纹,外罩着黑狐皮江山万代里端罩,头戴红缨结黑貂暖帽。吉服袍为年节或重大典仪才能服用,故而皇帝寻常并不怎么穿,乍然见他穿了,愈发显出天潢贵胄的雍容气度,如同不遮掩光华的宝珠,熠耀生光。
    宗妇们忙站起来向皇帝蹲身行礼,皇帝身后的宗室们则向太皇太后及诸位叔母伯母行礼,一时间西暖阁里安静得很,只听得马蹄袖飒踏,袍缘摩擦栽绒毯之声,那声音亦十分齐整。
    皇帝朝太皇太后扫袖行礼:“孙儿请皇祖母安,皇祖母万福万寿,长乐无极。”
    太皇太后笑着说“免”,众人方才敢起身,各自归位。老荣太福金又要起身让座,太皇太后说你可别,招手让摇光搬杌子来,“让皇帝坐我身边。”
    虽然晨昏定省时常可以见到,自从上次养心殿看雪后,皇帝待她分明更亲近。摇光朝人群里遥遥望过来,一眼就能看见他。他颀长身材,在进屋前笑吟吟地望了她一眼,她也笑,笑到一半,才发觉失礼,又赶忙把头低了下去。
    老荣亲王福金朝皇帝颔首,“这么些年来慈宁宫,主子皆步行,从不传辇。真真可见主子孝心虔。”
    摇光搬来杌子,皇帝自己解开端罩,她便替皇帝更衣,将解下来的端罩褪下,抱着打算交给隔断外站着的李长顺。皇帝笑道:“太福金过誉了,朕不敢当。这样几步路,与皇玛玛问安,还需传辇,来去耽搁,未免太矫情。”他说着,将端罩递给摇光,不料在递来之时,皇帝借着厚重端罩的遮掩,倒握着她的手,她大骇,又不敢吱声,悄没声息地红了脸,一抹霞色便慢慢地,从耳垂蔓延到脸颊。
    所幸人们都在与太皇太后说话,皇帝面上也如常,又问着诸位太福金的安,都没顾及到这小小的插曲,皇帝边说话,边松了手,宛如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坐在了杌子上,只是眼底多了几分微不可察的笑意,明朗清澈。
    那一身明黄色的吉服袍光彩照人,龙身苍健有力,皆以极其细的金线绣成,在天光辉映下,愈发显得辉煌,在他说话间,龙纹微动,折射出灿灿金芒,闪着了她的眼睛。
    摇光低着头,只顾看自己的脚步,避开坐着的诸位太福金太妃们,却行退出西暖阁,找李长顺将端罩交了去。
    蒲桃与烟锦过来奉茶送果点,朝她打了个招呼,就忙着领宫女们进屋子里去了。她眼下并没有什么差事,又不想再留在正殿里,索性脚下一错,轻轻朝蜷在桌下的宝爷拍了拍手,宝爷便踱步过来,慵懒地跳进她怀里,随她绕过廊子,往后头院子里去。
    西暖阁里皇帝应着诸位太福金关照的话,又夸几位亲王郡王得力,老太太笑着看他周旋,一针见血:“你今儿怎么这么高兴?”
    皇帝扬眉,笑道:“刚收到加急的军机,西北大捷,哈珠到底是得力,鄂硕特氏又立了大功。如此四方平和宁静,咱们亦能痛痛快快地过一个好年了。”
    太皇太后说这样好,“你先前晋他鄂氏的姑娘为妃,赏了他们家宅子、奴仆,听说给绰奇道贺的人,把门槛都快要踏破了呢!哈珠是宁妃的娘家兄弟,果然不负你对鄂氏的一番抬举。”
    下面原本跟荣亲王聊闲篇的小端亲王听了这话,很不称意,碍于诸位叔母伯母并老祖母在这里,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唱反调,阴阳怪气地说:“绰大人家,好气派!听说那一天摆酒席,请遍了京里的名角,门槛一天就换了几十条呢!那真是泼——天的富贵!”他说着摇头摆脑,将手一摊,侧头朝荣亲王笑:“哥子你知道,我不爱凑这泼——天的热闹,先前主子祭天的事,我跟他不对付。他也学乖,帖子都没递进二门,我手都没沾,远远地就叫人给扔了。”
    荣亲王知道这一段故事,更深知他的脾气,也打了好几年的圆场,此刻仍是带着熟稔的笑意,替他这直肠子又不省心的兄弟解围:“咱们宗室,向来只和主子爷一条心,旁的咱们不大掺和,主子爷的奴才,您抬举,咱们只听您的。”
    老荣亲王福金眼里的笑意更深了一些,“成曜说得不错,咱们也都是这个意思。朝堂上的事情,主子自有定论。总之咱们宗室与主子一条心,是永无二心的。”
    太皇太后慢悠悠地望了一圈,道:“正是这样呢。旁人都说天家天家,其实关起门来咱们就是一家子,论辈分也是叔叔伯伯地叫。与旁人不同,咱们一家人,到底更亲,更休戚与共。不然怎么说亲戚亲戚呢?今儿高兴,大家子都在,索性留下来一起吃个饭,就坐在一桌。寻常摆大宴吹拉弹唱的,人都坐不到一块,有什么趣!”
    太皇太后这么说,自然无有不应的。大家都纷纷笑着说好,于是老太太们这边照旧叙话,亲王郡王们便挪到东暖阁那头,下棋聊天去了。
    皇帝强撑着笑了这么久,笑得嘴角发酸,过了东暖阁,总算是松快了些。他不上座,没人敢坐,他识趣,自己上炕,又让大家自乐。
    小端亲王巴不得呢!他自打进了慈宁宫就梭着眼珠子四处寻找,也就刚刚进西暖阁的时候,瞥见了一个像七妹妹的身影,后来给他哥子接端罩那个,可不就是他找了老半天的七妹妹么!只是碍于人太多,他不敢轻举妄动,眼见着人家在眼皮子底下走了,他追也追不出去。
    好在现在有时间。皇帝正在与荣亲王摆围棋,他凑上去与直郡王看了会子,找准时机道:“哥子,许久没来慈宁宫了,我出去转转呗?”
    皇帝面色未动,心里却恨死了。他在西暖阁外头等着的时候,就听见老太太要在宗室里挑人做媒,旁的福金都忙着添妆奁,就他妈,看上了人家姑娘!看样子他们渊源不浅哪!难怪一向不着四六的这家伙忽然振奋起来要办差。狠起来连绰奇和额讷都敢怼,好胆子,演冲冠一怒为红颜么?不能吧!
    他先前怕的就是这一点,舒家人缘好,宗室里常来往,姑奶奶不似别家姑娘,紧锁深闺不出门。旗家姑奶奶行止敞亮,她都有在自家花园子里给平亲王指路的本事,能与成明打小混到大,自然也不足为奇。
    皇帝恨恨瞥他一眼,越看他这张脸越觉得不顺眼。他是先天优势占足了的人,说得好听一点那就是青梅竹马,那他算什么?他吃大亏啦!
    皇帝看着他就头疼,厌烦地别开眼睛,冷冷从嘴里蹦出一个字儿:“滚。”
    小端亲王巴不得这个字呢!这个字金贵极啦!他麻溜打了个千儿说“嗻”,跟条泥鳅似的,一溜烟就溜出了慈宁宫。
    慈宁宫的葫芦,是他打小就认得的人。葫芦他妈在太福金跟前当妇差,小端亲王没架子,跟葫芦称哥们,先前七妹妹被罚的事情,也是葫芦把消息递出来的。
    葫芦就站在廊檐下头,见着他朝他打千儿行礼,小端亲王忙摆手,说你妈很好,“只是我府里没个主母奶奶,不好过节。你妈留在家里办事儿就没来。诶对了,你看见摇姑娘了吗?”
    葫芦喜滋滋地说怎么没看见,“姑娘抱着老主子的宝爷,往后头去了。您顺着廊子走,保管找得着!”
    慈宁宫里清扫一新,宝爷懒,窝在她怀里打呼噜。摇光抱着它去寿膳房弄了点吃的,带宝爷坐在后殿的阑干上,给它顺毛。小端亲王顺着廊子一路绕到后头拐角,所看见的,大抵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了。
    四合院里要有天棚,有鱼缸,石榴树,还有肥狗胖丫头,他家里除了胖丫头什么都有,虽然今儿在慈宁宫,看见的是瘦姑娘与大花猫,但是仿佛一瞬间带着他回到了从前,往西时光辉煌灿烂,最重要的是阿玛还在帮他顶着头上的一片天。
    真好。他暗暗地感叹,故人久别重逢,他搓着手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脚下加快了步子,朝她打招呼,笑得灿烂极了,一如往常:“嗨!好久不见了您!最近吃得好啊?”
    摇光循声抬头,就看见成明阳光灿烂的一张脸,正笑嘻嘻地凑过来,将袍子一撂,扑起金灿灿的灰尘,坐在了她身边。
    宝爷睁开眼,朝他喵两声,又钻到她怀里睡大觉去了。这么些日子没见,他显得老道了好些,再不是当年那个带着她再四九城中胡乱认兄弟姐妹的小纨绔了。
    仿佛那段时光是真的远去了,奔跑,自由,京城混杂着各种滋味的风,大槐花树,没熟透的、涩满嘴的柿子,父母的笑与骂,她与他都曾经安心的家。
    可是才短短几个月而已,他们都与过去阔别了,以两种不一样的方式。
    她也带着同样的微笑,欣然道:“我都好啊,您也好?”
    第51章 风雪夜归
    成明忙不迭地点头, “好、好,你也知道,我成日家就这样, ”他的眼中始终有一些淡淡的忧伤,“你家里的事…对不住。我阿玛那程子过身,家里忙哄哄的,没顾得上。不过你放心,如今我袭了爵,我哥子又让我学着办事,不用你说, 只要能帮你照顾到的, 我就一定会全力做到,你不必操心担心,外头且一切有我呢!”
    她听见这话, 觉得很安心, 抚弄着宝爷油光水滑的皮毛,笑得安静且恬淡,“我没所求的了,愿我家人一切都好,未来还能再见上一面, 就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
    成明也笑,“你可别这么说,未来路长着呢, 怎么才进宫几个月,变得跟个菩萨似的。”他皱起眉头:“恨我没早些找着你, 让你跟着老祖母, 念了几个月的经。”
    他从袖口里掏挖, 找了半天,找出一个纸包,上头贴着一张红纸片,是个“春”字。她望着惊喜地叫,“天!奉春斋的艾窝窝!”成明便把纸包往她跟前递,“来,自己打开。知道你爱吃这个,从前老缠着我买。我让人多放了青梅,揣着大半天儿了,我自己都馋呢!”
    摇光十分熟稔地拆开,也不顾旁的,拍拍手自己就拿了一个,熟悉的味道蔓延唇舌,带回了熟悉的记忆。雪白的的一团,软、甜、香!各种滋味儿混杂在一起,伴着胡同口的斜阳晚燕,就是她最惬意的那一段时光了。
    她又把艾窝窝往回递,“别介,看着我吃,多委屈您,您也吃,甭客气!”
    成明给她说笑了,大大方方地也拿了一块,宝爷看着他们直叫,摇光觉得好笑,也喂它一块。真好,两人一猫都吃得快快乐乐的,连空气中都是甜丝丝的。
    小端亲王觉得真快乐,这种快乐少有,自打他阿玛没了之后,舒氏抄家,他就再也没有可以分享艾窝窝的人了。
    他掏出手帕子擦掉嘴角的渣儿,又十分优雅地收回去,试图在她面前营造一个有礼貌爱干净的好印象,他伸手比划,期期艾艾地问:“今年有什么想要的没有?我三十还能进宫一趟,什么泥人啊,这么大这么宽的葫芦,鬃人面人都好玩儿啊,就是不大好带。要么毛猴?兔儿爷?实在不行给你带几张窗花儿,你贴在窗子上多喜兴啊!”
    摇光虽然都很想要,但是平白无故送了东西进来,没有记档,到时候闹出来不好交代的。她左思右想,觉得窗花很不错:“窗花不要买贵的,寻常挑担在街上晃荡的,手比正儿八经卖的还要巧!”
    小端亲王说我省得的,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就去咱往年买窗花的老地方,那老头年年都在,他们家做的绒花也不错,什么三多啊铜钱树啊——哟,真不赖,你头上戴着支三多呢。”
    摇光点点头,眼里有些寥落,不过照样是明媚的:“老太太赏的,在家时每年玛玛都会送一盒绒花给咱们姊妹挑,姑娘家新年就得戴绒花。”
    小端亲王生怕勾起她失落的情绪,咂了咂嘴,赶忙接口换了个话题,“你们姑娘家,讲究!我记着当年你说什么来着,谁要是要娶你,下茶时得有上好的鞍马甲胄玉如意,行插戴礼的簪钗须得是宝庆的足金,你玛玛、阿玛额捏并叔叔伯伯哥子们给你掌眼,一个摇头都不成。”
    年少时狂妄,说过的话居然还有人费心记着,她面庞上也飞扬起恣意的色彩,仿佛在一瞬间她又变成了那个硕尚家意气风发千尊万贵的姑奶奶。
    “最最重要的是不能有二心,不能纳妾。那时候不懂事,这话说出去可笑,家里人都说我心眼小。可是我就是想找个人,平平安安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他敬我爱我,我也敬他爱他,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不求旁的什么,只求个心安,如今想想,竟也是顶难办的事。”
    成明眨了眨眼,“你有没有想过你的去路?方才我们在暖阁里陪老太太说话,提起你的亲事,老太太撺掇着我那些伯母婶婶们给你添妆呢。我估摸着过几年,你家里的事淡下来了,老太太把你指个宗室。”他掰着指头替她打算:“我那皇帝哥子就不提了,我这一辈的兄弟,你都见过的。荣亲王有福金了,平亲王虽与你搭过话,未必老实,前几日主子还嘱咐他和他福金要好好过日子呢!全亲王家世子,虽然还未婚配,不过他们家他排老幺,就一娇生惯养的屎尿屁孩子。旁的郡王贝勒暂且不提,”他试探性地看她,“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
    她能有什么想法,“走一日看一日吧,”她抚着袍子,涩涩地笑着:“事到如今,什么都没有了,哪还能有别的想头。”
    “那可不成啊!”小端亲王着急了,拍着胸脯下保证:“你看看我,咱俩知根知底的,打小儿一起混到大,我妈早就相中你做她媳妇了。我洁身自好啊,身边除了打小的丫头,没别的女人,这些年你也是瞧着的。咱就一句话,我觉得我挺好,保管你一辈子顺顺遂遂的,没人敢欺负你,半点委屈都不受的那种!”
    “是吗!”直愣愣插进来的一声喝,让成明与摇光都不由自主地愣了一愣,他们纷纷回头,却看见先前还在东暖阁里与荣亲王下棋的皇帝不知何时站在这里,一身端罩雍华,长身玉立,上好的皮毛流淌着天光。
    小端亲王吓得一激灵,蹦起来刷刷扫下马蹄袖,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哥子,“呀,您老人家怎么跑这儿来啦?吓唬人么,做弟弟的我在这里先祝您新禧啦!”
    皇帝冷冷地瞧着他,唇角泛起一点嘲讽的笑,做弟弟的?这就是做弟弟的样范吗?做弟弟的跑到这里抓着她聊闲天儿,还分析上宗室来了?怎么他就不提了?怎么他就不能提了!
    成明多机灵一人啊,知道惹毛了他哥子,再想进宫看妹妹是不能了。眼下最重要的就是带着他哥子离开这里,事儿都跟七妹妹理论清楚了,前头老太太那里有他妈镇着。何况往后要是指婚,还得求他哥子呢,这个大媒人可千万不能够得罪喽!
    他于是嬉皮笑脸地迎上去,“主子,是前头传饭了吗?多不好意思啊,叫您老人家亲自来寻我,走,咱们吃饭去!”
    皇帝却在原地纹丝不动,任他拉扯两下,却跟推石头似的,小端亲王是个灵泛人,讪讪地收回了手,别到时候把怹老人家端罩上头的毛扯下来就不大妙了。他又依依不舍地回头,深情地望了望摇光,却被他哥子挡住了,只看见他哥子极其冷峻的眼神,恨不得在他身上钻出几个窟窿眼儿。
    小端亲王背后冒汗,灰溜溜地绕过廊子,往前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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