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里,自家人之间说话就流畅得多了。
    严老娘道:“太子真来咱们来的?跟女婿上门似的!要是能见着你生的儿子就好了。”
    “会有机会的。”
    严家大嫂道:“殿下,是不是……有意抬举咱们家了?你是不是很得殿下之心?咱们外甥,以后……”
    她说的时候没想什么,但是话赶话的,说得严老娘的心也跟着火热地跳动了起来!以后,要是自家外孙能当太子……
    严归听她们越说越离谱,脸上变色道:“你们要是想全家死绝,就再说下去!”
    她做姑娘时在娘家就说话顶事,现在变了脸,连母亲也被吓得不敢说话了:“我、我们没说什么呀……就、瞎想想,还不兴做梦了?”
    “没见着把梦说出来的!想害死我,害死我儿子,你们就说!我死前,必要拉人下地狱!”
    “好好、不、不说了,不说了。”
    严归落下泪来,道:“我在宫里,容易么?又没有出身,到得又晚,察言观色、陪着小心才有的今天!为着给家里求些家产,我受了多少的委屈,她们背后说了我多少不堪的话!你们就轻狂上了?谁害我,我必要他死得透透的!”
    家里人都怕吓着了,道:“不说了。”
    严归缓过一口气来,道:“殿下现在儿子就有三个。大郎居长,娘娘养过。二郎生母虽然名份上是宫人,人家是大家闺秀,谁都知道,以后绝不止是个宫人。太子妃还没产育。宫里那么多的美人,谁不会生?我有什么?姑父也不顶用,你们也不顶用,三郎又小。
    咱们什么都不算!你们做的什么白日梦?!
    你们是过了几天舒服的日子,就忘了流放的事了,想再赚一个流放吗?”
    一家人忙给她陪不是,严归道:“告诉阿爹和兄弟们,都管好自己,谨言慎行!谁闯了祸,连累了我,我饶不了他!老实本份过日子,我自然还有好处给家里。”
    母亲、嫂嫂与妹妹们都说:“知道了。”
    严归心道:随别人争去,他们争来争去的惹了殿下嫌,我三郎说不定有意外之喜,能多得些金钱封户,娶一好妻。将来,我一个太妃跑不了,不比找死强?
    一通话说完,前面已经无话可说了,祝缨、陈萌都是机灵人,但谁也不想给严家搭话。严老翁倒是提到了沈瑛,太子对陈萌道:“京兆的舅家仿佛姓沈?”
    陈萌道:“是。臣倒不曾听他提起过这门亲戚。”
    然后两个人就更不搭话了,今天这事很蹊跷了。就算要跟东宫搭线,也犯不着用一个东宫没名份的妾的家人。
    小心没有错的。
    太子也聊不下去了,起身道:“好了,时候不早了,再不回去,又该听他们啰嗦了。”
    第396章 正心
    “这……这就走了啊……”严老爹的声音中满是不舍。
    陈萌和祝缨站了起来。
    太子的面色稍有不虞,他掩饰得很好,但是陈、祝二人都发现了问题,他们却只作不知。瞥一下两个宦官,他们平日里便是仰太子鼻息过活的,估计也研究出来了。
    一个宦官忙去后面唤严归出来,严归看到他的表情,问道:“怎么?”
    宦官笑了一下:“姐姐,您家这……殿下要回宫了。”
    严归整了一下衣襟跟到了前面,她的母亲、嫂子等人也巴巴地跟在了后面。到得前面,看到了太子平平淡淡一声张,严归恭顺地站到了他的身后。
    宦官对祝缨道:“大人,咱们,走?”
    他们出来就带了几个人,外面护送的是祝缨的人。祝缨与陈萌举步前引,太子跟在了后面。
    严归回头一看,自家父亲兄弟还一脸的兴奋,她的心中有懊恼,却不后悔。她放心不下家里人,一家人以前一起吃了许多的苦,不能自己在宫里吃得上饭了、生了儿子也有了一个宫人伺候起居,就把家里人给忘了。所以她设法求了太子,赏给家里一些薄产度日,好不至于再到姑母家打秋风。
    她也知道自家人的性子,又怕家里人轻狂,不想他们给自己儿子丢脸,这一趟是非出来不可的。
    只是回到东宫之后,自己又得陪着小心,好好将太子哄回转过来了。不过,也还好,她还年轻,还有儿子。
    心事还没想完,就见一个英气的女侍说:“请您登车。”
    女侍皮肤微黑,个头不高,却显得很精神,严归好奇地又看了她一眼,出门也要女侍相随,祝尚书还真是风雅之人。贵人呵!总有些奇特的癖好的。
    她又往前看了一眼,只见宦官服侍太子上了前面的那一辆车,路上没有办法与太子说话了,一个好机会就没了,这让严归多少有些不快。
    祝缨与陈萌翻身上马,陈萌看了两辆车,赞道:“妙极。”
    祝缨道:“应有之义。”
    宦官们跟在车后,也没留意到他们俩说的是什么。太子被塞进一辆车里,不由有些气闷,他今天出来是想找祝缨联络一下感情的,带上严归,也算是个借口,也是好奇,好奇严归这样开朗利落的女人是怎么生长出来的。
    以后,他或许会回归到喜欢柔顺娇媚的女子,但是现在,在东宫里,严归的脾性却是让他感到新奇的。
    结果倒好,两件事都虎头蛇尾。
    太子撩开车帘的一角,却见陈、祝二人端坐马上,一脸严肃,端正大臣的模样,就差当面劝谏了。只得叹了一口气,将帘角放下:看来,陈萌并不想同什么严家扯上关系。
    此时他方有些后悔,今天这一趟草率了,不该把严归给带出来。
    陈萌和祝缨把太子一行人送到了宫门口,看着太子与严归从车上下来,祝缨去看一下禁军的记录。太子当然可以出宫,只要进出登记即可。
    禁军校尉轻笑一声:“怎么是尚书来的?”
    祝缨道:“悔不该休沐日在街上乱晃。”
    禁军的嘴咧得更开了:“哎哟,过午了,等您回府,这一天也差不多了。”
    陈萌则在叮嘱太子:“您带的护卫太少了,如今更该爱惜自己。”
    太子也从善如流:“我今记下了。”
    宫里给他备下了步辇,他登辇之后回望,却见祝缨与陈萌两人依旧站在当地目送他。他放下心来,对二人挥了挥手。这两个人,应该是不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的,他就是有这种信任。
    ……——
    直到看不到太子一行人了,不等禁军招呼,祝缨与陈萌便转身离开了。
    把太子送回宫里,这一天真的过了半天,陈萌与祝缨都还不觉得饿。
    祝缨对祝文等人道:“你们回吧,李大娘应该已经留饭了。马也带走,我自己在城里转转。”
    陈萌因太子心绪不佳,但是仍然对祝缨道:“我与你同行。”
    “你不饿?”后半晌了,她还以为陈萌不想转了呢。
    陈萌道:“说好了请你看看这京城的。害!”可惜这皇城不归京兆管,不然,哼!
    两人算是另类的“贫贱之交”,有志一同地走离了皇城。
    陈萌想向祝缨介绍一下京兆,扭脸一看祝缨,只见她平静的脸上透着一丝厌倦。不由说:“殿下还年轻,偶有些出格的事,也……怎么就这么不明白了呢?现在是个什么时候了?他还到处跑!还跑到严家去,那是什么好人家?”
    陈萌低声抱怨着,这样的话,他同别人也都不敢讲。一则旁人未必会保密,二则他们也没个办法。与祝缨讲,或许,二人还能商量出个对策来。
    祝缨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多少算你姻亲。为劝东宫,可作不理睬状……”
    “不为劝也不想管,人为什么有五服九族?就因为亲又亲,无穷尽。严家祖上便是犯官,又贿赂入宫,怎么看也不是个正路子。宫人有心机,但家里人太愚笨会坏事的。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蠢货会从哪里给你捅个篓子。哪怕真有万一,我也不想沾。”陈萌认真地说。
    “真不管?”
    “我只想知道她是怎么引诱太子出宫的。”
    “你还挺关心东宫的。”
    “那是太子,能不关心么?”陈萌压低了声音说,他见四下没有乱人,又加了一句,“当今天下,气数未尽,东宫不能出岔子。这可是大事。”
    祝缨却依旧恹恹的,反问道:“这是大事,天下算什么?”
    “啊?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在刚才,我看着他们回到宫里,才想起来自己已经侍奉了两代帝王、见过三位太子了。”
    “对啊。咱们都是两朝老臣啦。”
    “没完没了,”祝缨说,“那个严宫人,还是个生了儿子的,她那个没满周岁的娃娃,以后是不是还要咱们操心?你处事的时候敢忽略还有这样一个人吗?管他是贤是愚,你都得供着、跪着。
    朝廷大臣,一切的雄才大略和抱负,都要看坐在那个位子上的那个人是谁。大臣?围着皇帝和太子转的样子,真像是一群没有被阉割的宦官。”
    陈萌有些发怔:“这话可不能说出口来,你怎么把自己也骂进去啦?怎么能够一样?大臣关心天子,也是关心的礼教大事。且一旦关系亲近,就必然要介入人家家事,这是人之常情。所谓通家之好,也是因为关系亲近。不是么?”
    他又有些慌地左右看看了,又为太子说话了:“太子还是明白的,知道该做什么,不过是不知道怎么做妥当。你看陛下,以前也是不大通庶务的,这二年来也是知道轻重急缓了。给他们些时间,再加以引导,都会好的。说来,太子做世子的时候,年纪虽幼,看着倒是不坏,不知为何,做了太子之后反而不尽如人意了。”
    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这话哪里有点不对,仿佛又印证了祝缨的上一句话。
    祝缨的话给他解了围,道:“你也说了,那时年幼。小时了了。”太子有点聪明,但不多。这是废话,圣君哪里这么轻易就能遇到的?
    “哎~哎~我只说他父亲不如他祖父,你怎么……”不提个高标准就说他不行?
    “别紧张兮兮的,离咱们最近的一个人在一丈开外,咱们只管往前走,别站在这里等人围观,没人听得全咱们在说什么。”祝缨笑笑。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以前年纪小,所以要求就会比较低。一岁的时候,会叫爹娘就说他不笨。三岁了会自己吃饭就可以了。现在可不是三岁了。
    大儒们教他温良恭俭让,搁在事实里他见到的是什么呢?他的兄弟渐渐长大,也许还有了一点不该有的心思。他的父亲有了年轻的美人,他能怎么办?
    谁敢教他怎么对付兄弟?应付父亲?教了,离间骨肉。不教,他又觉得你不爱护他。学了,流于阴险,也容易误入歧途。”
    陈萌有些发怔,他想到了他自己。母亲早亡,又有了继母、弟弟,弟弟还要逼迫,他能怎么办?那个时候……
    “谁都有年轻的时候,他要是个明白人就好了,他要不明白,那你让他先明白了。他就只差这一步了,”陈萌对太子倒有比较清晰的认识,“你要不教他,由他乱来,麻烦更大。你要不管东宫,冼敬就去管了。你要不管陛下,穆成周就贴上去了。”
    祝缨道:“咱们就直说吧,他差‘权术’,差学会收拾大臣的手段,你教?教来收拾你?收拾你的儿孙?那也得教得正正好,一不小心,就变成刻毒,一旦有事他想起来你的手段,你不害怕他、他都要怕你。一旦有事,第一个疑你弄鬼!你家中还有妻儿,别动傻念头!只管走正道,行君子事!”
    陈萌一惊:“是啊!他还是这样的好。不过,你今天怎么这么多的感慨?就因为一个宫人?”
    “户部正在做来年预算,水旱灾害减赋、赈济,算不算国家大事?连年用兵,粮饷开支,算不算大事?还有新军。哦,还有修河,筑路。然后呢?陛下要册封皇子、公主,给他们开府了,得挤出钱来。那位出个门,他说想看贫民生活?他看到哪儿去了?”
    陈萌觉得自己听明白了,道:“你就是这些日子太累了,陛下……或许是在安排,嗯,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他说得很委婉。
    祝缨站在十字街口,偏西的阳光打在她的脸上,她闭上了眼睛,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沐日!”
    不想给这一家父子祖孙做老奴,可是换一家父子难道就会好一些?尧舜禹汤,古之贤王,他们的子孙们亦有不肖,有丹朱、有桀有纣。你又不能要求凡人父母不爱子女,不为子女做长远近。譬如冷侯之对冷云。
    可惜。这么大的国家确实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中枢,否则百姓的生活会更苦。梧州的宿麦,没有朝廷调拨,单以一己之力,恐怕二十年也未必能成。更不要提水旱灾害赈济调度,外敌入寇、组织抵御了。
    竟是个死结了。
    陈萌却是心头一松,笑道:“那还不珍惜?趁着还有半天!你想夜游也行,我舍命陪君子了!走!”
    两人又往前走,却见百姓倒也安乐,人们走在街上,表情也显得从容了。
    陈萌问道:“如何?”
    祝缨道:“不错。”
    陈萌也高兴了起来,道:“我总想,能有王相公三分也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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