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道:“你将东西拢一拢,过两天番学开学,你就带了铺盖和换洗衣服过去。那里的学生年纪与你也差不多,你们也能玩到一处。他们都是各寨里新过来的,从官话学起。你比他们已早学了几年,这回总该能跟得上了。”
    石头有点茫然,但不敢反对祝缨,低低地道:“是。”
    祝炼心情颇佳,回房对石头说:“这是好事!他们话还没学会,你已会写不少字了,这回准成的。你的书卷边了,先拿凳子压一压吧。”
    石头突然往外走,祝炼道:“你干嘛呀?”
    “我找翁翁去。”他不想去学校。
    哪知他在二门上被侯五拦住了,石头道:“老侯叔,是我。”
    侯五道:“认出来啦。”
    “我要找翁翁。”
    侯五笑嘻嘻地道:“那可不成,要找谁,叫里头的人给你传话。”
    “为什么?”
    侯五将他上下一打量,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这么大一个后生往人后院儿里钻?也不知道忌讳?”
    侯五在这个家里资历颇老,石头又拗不过他,在门上喊:“翁翁。”
    祝大在房里不答腔,团团转着跟张仙姑说:“要不,我真种个花吧?”
    “大冬天的,你种什么呢?”
    “我先挖坑行不行?”
    张仙姑将他往外一推:“打盹当不了死,你缩了,叫老三当恶人呐?”
    “老三说的,不叫我管。”
    “老三才过来说,要送他去上学,八成是为了这个事。”
    “那叫蒋娘子问一问。”
    蒋娘子在院子里也听到了,她这两天从惴惴变得安心,听祝大让她去问,她就真到了门上,问石头:“小郎君,什么事?”
    石头说:“蒋娘子,我要见翁翁。”
    “你长大了,不能进来呀,”蒋娘子说,“你有什么话要对老封翁讲?”
    石头说:“那你帮我告诉翁翁,我不想去外头上学。”
    蒋娘子跑回来告诉祝大,祝大道:“你告诉他,叫他好生上学,甭想别的。”
    蒋娘子又跑过去说了,石头心中十分的委屈,不想祝大竟也不帮他了。他咚咚地跑回了自己房里,往床上一躺,扯上被子蒙住了头。
    祝炼将被子掀开一角:“怎么了?”
    “没事。”石头又将被子盖了上去,到晚饭的时候依旧蔫头耷脑。
    晚饭的时候他见到了祝大,凑到祝大的身边说:“翁翁,我不想去上学。”
    祝大说:“小孩子家,不上学怎么行?”
    “翁翁以前不这么说的。”
    “那是以前!你现在多大了?”祝大板起了脸,“这么大个儿,不得想想以后怎么过活吗?”
    对面小女孩子们发出了笑声,石头有点恼地瞪了她们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这几天这么地不痛快。他不喜欢的,一件件地到来,他喜欢的,一件也无。
    祝缨看到了他的样子,并不以为意,再过两天各县的番学生送到,石头就能去学校上学了。到了那里,会有仇文盯着。仇文此人有一大特点,就是特别崇尚山下的文教,专职盯着学生上课,比自己更合适。
    她让石头第二天不用到书房听课,就收拾他的东西。
    而番学生也如预料般地陆续到来了。
    ……——
    前一天,祝缨就接到了山上的传信,郎锟铻、山雀岳父、喜金各携番学生下山。三家结伴而来,一总报了他们的人数,以方便山下接待。三家番学生一共十八人,医学生他们还真带了几个女孩子过来,一共六个女孩子。
    这其中郎锟铻儿子阿发最小,今年五岁,也带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男仆。山雀岳父、喜金各带了自己的一个儿子,山雀岳父带的是个小儿子,叫林风,喜金带的不是那个上京去的儿子,是个更小一点的叫金羽,年龄都在十二、三岁的样子。他们各带了数名年轻人来,年纪都在十二、三岁不等。与祝缨预料的不差。
    一般这种情况下选择的学生,年纪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小,太大了有家有业、不便抽身,太小的还要人照顾。十二、三岁,又有活力脑子还行,但又不至于小到让人担心。学完了正好成年,可以回去干活了。
    祝缨这里,下令准备好馆驿,又命将番学做最后的打扫,从女役里选了四人去番学,分两班洒扫和看女舍。从男役里再挑俩看大门的,再选几个白直洒扫之类。就等人到了入住了。
    祝缨又告诉苏喆,让她准备一下,明天代表苏鸣鸾也出现一下。
    苏喆道:“可是我们家的人还没到呀。”
    祝缨道:“这不是有你吗?”
    “我也跟石头一样去番学里吗?”苏喆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祝缨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去番学的?”
    “他自己说不要去,那不就是您要他去吗?”
    祝缨笑道:“番学还在识字学话,你不用,先跟着我学吧。以后你要觉得应该去听一听,再去旁听。”
    “好!”苏喆笑着说。
    第二天,三家联袂而来,祝缨在刺史府接待了他们。
    三人脸上都带着笑,祝缨道:“这下可更热闹啦!来,认识一下。”
    除了苏灯和郎锟铻、山雀岳父见面时彼此皮笑肉不笑,仇文、花姐都是真心高兴。山雀岳父看着小江问:“这位是?”
    祝缨道:“这是州里的女丞,姓江,女学生们万一有什么事儿一时寻不着朱博士,也可以找她。”
    山雀岳父道:“大人周到。”
    陪同的王司功等人听仇文翻译了心想:怪不得又弄了个她,原来是有这个用途。咱们这位大人,对羁縻可是上心!唉,可惜羁縻只是羁縻,竟不能立时编户。
    梧州府一切草创,祁泰又编新户籍,羁縻县的架子上只有寥寥两册,空得能跑马,王司功略有耳闻。因为他听说,凡有名号的羁縻官员,都在刺史府里有档,他是司功,照例该知道官员信息的,去索要无果,只拿到了官员本人信息。
    王司功扼腕。寄希望于祝缨在山中别业多住两天,能将“羁縻”早点转编户,虽然他也知道这不太可能。
    一番寒暄,苏灯先跟苏喆打招呼:“小妹!”
    成功地让郎锟铻等人也不得跟苏喆含糊了一下,苏喆大大方方地道:“你与我阿妈都阿翁的义子,我也叫你一声舅舅吧。”她舅废,没一个能干过她妈的,特别可爱。
    郎锟铻不好与个小女孩计较,只好含糊答应了,还得让自己儿子阿发过来:“叫阿姐。”
    祝缨道:“咱们先去看看番学,别叫他们学生在外面等太久。”
    新的番学建得整齐漂亮,喜金道:“比我家还好哩!”
    祝缨道:“因为看着新吧?”
    他们到了大讲堂里,由祝缨致词,简要说了欢迎之意,又说学习对他们协助管理族人是很有用的,让大家安心学习。
    然后让仇文、苏灯、花姐说话。仇文、苏灯还好,都讲得出大道理,苏灯还能比出自己的例子。对着祝缨一揖:“大人是我老师,当年我们……”他讲了一大套,无非是山下学了知识,到了山上管理寨子,你看我们阿苏县,发展得多好啊!
    他脸上笑着,心里骂郎锟铻腿真长,居然抢到了阿苏县的前头!还带了个小崽,小崽也就五岁,一定也要塞到老师家里。
    花姐从来没在这样的场合里说过话,整个人从脖子红到了脚脖子。祝缨对她点了点头,她鼓起勇气,对女孩子说:“你们也能做许多事……”
    祝缨代为翻译:“君子不器,不自弃……”然后解释这句话的意思,“你们都是君子,没有只能干什么营生,又不能干什么营生。”
    仇文听着,总觉得这话好像有哪里不太对。
    讲完了话就是分班分房。由于大家现在的官话水平极低,书法基础为零,先不分科目,就是甲班和乙班,先学语言和写字。
    她下令将早就准备好的行头之类分给诸人,并不强求番学生一定要换上书生青衫,但是她给准备了腰牌、纸笔、铺盖、洗沐用具之类,一人一份,发完了按归腰牌上的编号去宿舍。
    腰牌号码唯一,因为山上无文字,几十号人忽拉拉的也没取符合山下习惯的名字,眼下先用腰牌编号区分。女子宿舍是甲号院,起头就是甲,男子为乙。然后才是按归名字发音排序。
    苏喆问道:“阿翁,我家的学生也有女生,不是学医的,住哪儿呢?”
    祝缨道:“甲号院,那不还有空屋的么?都留着呢。”
    分发完毕,看着他们到宿舍里住下了,祝缨又请他们到食堂用饭。这里是男女分开来坐,她与郎锟铻等人坐在了上首,下面学生分开来坐。番学里的伙食尚可,肉菜固定、主食可以随便添,但要吃完。祝缨打算拿出各县每年上缴的贡赋的一小部分专用补贴这里的开支。
    郎锟铻等人都觉得这里新鲜。
    众人在这里吃了一餐午饭,祝缨等人回刺史府,郎锟铻等人回驿馆,仇文等人在学校里安排学生。学生们才到学校新鲜劲儿也还没过,且在学校里撒欢儿,又各认朋友之类。
    祝缨回到刺史府,府里已经吃过饭了,祝缨就吩咐将石头的行李准备好,明天送他去番学。梧州城里也有一些各族商人之类,祝缨使仇文去相熟圈子里传出话去,也可报名参加。最后也捞到了三个人,与石头凑够四个。四人一屋。他们四个明天过去,仇文也好有精力多分一点给石头。
    石头郁郁,眼见无力回天,只得先回房去,磨磨蹭蹭。
    祝缨打定了主意要让他去好好上学,也不让祝大再见他,此时郎锟铻等人休息得好了,齐往刺史府里拜见。祝缨便让人将苏喆也带出来,一同见一下郎锟铻。
    到了一看,山雀岳父和喜金也到了,他们的儿子都还在番学,阿发却被郎锟铻带到了身边。
    祝缨问道:“还住得惯吗?”
    郎锟铻道:“住得很好。”
    客套几句,郎锟铻就顺着“住得舒服不舒服”往下说,讲祝缨这里是最让人放心的。他还夸了“外甥女”苏喆:“义父教导得真好!我家阿发还小,山上没有识字的人,想托付给义父。不知道行不行?”
    山雀岳父和喜金都在心中暗骂他狡猾,骂完了,两人又都瞥着祝缨等她的回答,看她是不是真的特别的偏心阿苏家。
    祝缨道:“孩子还小,我这儿也没有保姆呀。”
    “我带了!”郎锟铻有备而来,郎老封君给他什么都准备好了,“到了这里,就全听义父的。”
    祝缨道:“好。”
    苏喆鼓了鼓双颊,阿发对她比了个猪鼻子,把她气得直瞪眼。祝缨又对山雀岳父和喜金说:“番学旁边你们看到了吗?有个小学校,本来打算小学校教说话写字,番学校教功课的。现在刚开始。”
    害!他们是想把孩子送到刺史府里来养的,谁要去学校?长大了再说吧。
    他们都含糊地点头。
    忽然,外面传来几句与气氛不太相和的话。说不太相和,是因为屋里主要是大人说话,外面的声音却不是成年人的声音。
    祝缨的瞳孔缩了缩,她听到了一句:“他们不是留着放血的材料了?还跟他们在一起说笑哩!”这是石头的声音。
    小侍女道:“头人们的事,你管得着吗?”
    里面的人都听到了,苏喆一张小脸生起气来。山雀岳父却忽然笑着大声问道:“外面是谁呀?”
    他抻了抻身子往外看:“哎?这不是石头小郎君吗?”
    石头现在住顾同的旧居,这里在前院,离正堂比较近的位置。苏喆的小侍女在外面候着,跟进书房的是那个年长的侍女。这样的场合还是年长一些的稳重,哪知道小侍女在外面也能起波澜呢?
    双方本来就不对付,小侍女见着石头就是一句:“你终于要走了!你就不配住这儿!”
    石头正在闹别扭,哪经得住这一句?两下相骂,惯用的就是互揭伤疤。石头反应慢,但是历次的斗争让他在与小女孩抬杠这件事上达到了熟能生巧。
    世间多少事,双方头子聊得好好的,却被下面心直口快的戳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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