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同道:“我给你今晚多加两道题。”
    小吴的脸皱了起来。
    祝缨点点头:“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安排完了值表,阿同你与侯五、项乐、项安轮流盯几天,有什么漏洞咱们尽早给补上。去州城之前,将这事定下来。司功的旧档、司法的冤案,可以开始着手了。你给我打下手。”
    “是。”顾同说。
    “小吴,沉下心,学点儿东西以后才能走得远。”
    “是!”小吴马上说!又给祝缨端茶递水。
    祝缨道:“好了,把这两本明天一早发往京城。”
    “是。”
    顾同又问道:“老师,我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老师要参荆纲,这个……荆家如今已然受罚。荆纲不过从六品,您这一参,是不是……”
    祝缨道:“那再考你一考,读史的时候记得先时主官自辟僚属的事吧?”
    “是。”
    “为什么现在没有了呢?现在归谁管?”
    顾同有点明白,又有点不太明白。祝缨笑笑:“昔时地方官自辟僚属,必有当地豪强。朝廷为与地方豪强争这一分处置之权耗费了多少心力?也就是日久懈怠、本地可用的人少又讲究不起来,真讲究的地方,一县的市令都不能用本县人。这个要州、府之司功来调度。一个娇娇,事儿不大,但是得给他们紧紧皮。”
    顾同恍然。他和小吴都想起了祝缨刚到福禄县干的事儿,与大户关系密切之吏员衙役都换了一批。
    现在小吴、祁泰等人的官职是祝缨荐的,也算是“自辟僚属”,但他们不是当地人,所以朝廷才能同意。朝廷也愿意给赴任的官员一点点这样的便利,尤其是偏远、难搞的地方。本来任用本地人做吏职就是难免的了,再任由当地豪强随意安插人,还有朝廷什么事儿?还有官员什么事儿?
    “人情在所难免,地方上也不能杜绝亲族。明晃晃的买卖职位,被揭出来了还不惩处,当朝廷是死的?”祝缨说。
    敲打。不过祝缨拣了最响的那面锣敲了而已。
    祝缨道:“好了,去吧。”她接下来还有更多的事情要逐一落实。二人离开之后,她又想了一下,再往计划上添了几笔。
    顾同去而复返:“老师,李司法求见!”
    …………
    天色已暗,李司法行色匆匆,对顾同也十分的客气:“顾小郎君,大人得空么?”
    顾同心里有底气,对李司法也不以年轻人之傲气凌人了,礼貌地道:“司法大人,大人来必有正事,我这便去通报。”
    祝缨道:“请进来吧。”
    顾同去引了李司法过来,李司法也不客气,进了书房一转入东间看到祝缨正坐在书案后面,他到案前扑通一跪:“大人!”
    祝缨放下手中的卷宗,道:“司法这是做甚?阿同。”
    顾同抢上一步去搀扶李司法,扶着的时候吃了老大一惊——李司法哭了!
    眼泪鼻涕一块儿下来,比顾同他娘要跟顾同他爹吵架的时候哭得还快还惨!顾同手一颤,李司法的身体往他的方向一沉,顾同赶紧又把他扶了起来:“大人,司法大人,您这是怎么啦?”
    李司法今年四十多岁了,眼泪鼻涕都沾到了胡须上,一边哭一边说:“大人,下官有罪呀!求大人重罚!”
    祝缨道:“这是怎么了?快坐下,慢慢说,你是本府的官员,有什么事儿本府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咱们一块儿想办法。怎么了?”
    李司法道:“大人,凡接手前任的职事的,无不要弥补许多。下官不敢说自己将来留给他人的是多么好,更不敢将错处都推给前任,可接手的就是这么个样子。南府地处偏僻,文教不昌,常有不法之事。与獠人杂居,其约定俗成又染上些獠人之风。下官接手时如果,一步错,步步错。”
    顾同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李司法擦了眼泪鼻涕,声音清楚了一些:“下官驽钝,左支右绌。大人乃是大理寺屈降来此,比下官高明何止千倍?还请大人不嫌下官粗蠢指教一二,使小官从此侍奉大人左右,也好跟着学些儿。”
    顾同借着给李司法拿茶的机会张了张口,手上虽干着活,脸上是有点懵。他也算见过世面,却不曾见过一府司法这样的“高官”,这么的不顾形象、这么的敢拉下脸来求饶!
    再看祝缨,一点也不意外的样子,但是动作却显出几分惊讶来。她急忙起身,道:“司法说的哪里话?我自福禄县至南府,已接了两回前任的遗泽啦。你说的我都明白。封档查案,并不对你。我向来对事不对人。司法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辛劳呢。安心办事就是。”
    顾同心道:又收伏一个。
    哪知李司法更加惶恐的样子,又跪了下来:“大人,下官有罪。以往确乎怠慢理事,以致手下铸下大错。求大人宽恕。”
    祝缨道:“什么宽恕不宽恕的?司法将旧案理会清楚才是正理,有什么误判的过往,你心里想必有数?以往之过,毋再重蹈覆辙才好。”
    “是、是。”李司法还是不起来,又请罪,说自己确实本领有限等等,以往确实会有误判的事情发生,案子都整理出来了,请祝缨指点如何判罚为佳。他愿做祝缨的学生,投到祝缨门下跟着学。
    顾同死死地捂住嘴才能忍住讥讽的声音。
    祝缨道:“指教谈不上,你我互相切磋也可。司法快起来,你我同朝为官,互相帮扶才是正理,你行这般大礼,我可受不起呀。司法要保重身体,以后府里捕盗、断案、治安种种事务少不得你。你瞧,我这里只有一个阿同,指望他帮我复核旧案,不得干到猴年马月去?还要你来相助的。”又让他明天过来跟着复核旧案,有什么问题随时“请教”他,大家将旧案重新审过,再将积年未断的案子也理一理,也好做到心中有数。以后上面追查下来的时候,她也好代为辩解。
    李司法这才不哭了,爬起来又是长揖:“下官敢不尽心竭力!”
    祝缨命人打水过来,将水放到门口让顾同端进来给李司法洗脸,又请他喝茶,再将他送到门口。
    李司法道:“大人留步。”
    “走两步又累不着我。”
    她将李司法从后衙一直送到衙门口,李司法的仆人牵着马,他也不敢在祝缨面前就大剌剌地上马,向祝缨拱一拱手,转身先步行几步。一转脸,就看到一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远远地过来。
    王司功远远地看到李司法,心里也是诧异的!这会儿都该宵禁了,虽说在这小城,他们犯夜禁没人敢抓,但是!这家伙不是应该落衙回家了吗?还是跟自己一块儿走的!他怎么回来了?
    王司功催动马匹过来,就着衙门口的灯笼看到李司法眼睛红红的,连鼻尖都哭红了,心中暗骂一句:忒狡猾的老东西,狐狸都修成精了!跑过来请罪输诚来了!可恶!
    王司功沉着脸,与李司法打个招,跳下马来对祝缨行礼:“大人。”
    祝缨对李司法摆了摆手,李司法向她拱了拱手,步态从容地踱远了。
    王司功被李司法抢了先,他也想先过来输诚的,不过掌考核的人与吏部一样总有些自矜,又不太舍得就这么听了祝缨的话。然而有把柄被拿捏着,又不得不服个软。犹犹豫豫,将司功佐祖宗八代都骂完了,又想好了怎么将一些严重的事情推给司功佐,这才作罢。
    他只恨档已封、府衙守备森严,不能一把火烧了一些旧档。
    什么都想明白了,连日后与祝缨的相处,到什么样是完全可以听祝缨的,哪些事儿祝缨如果逼迫太深他就要闹一闹的都想明白了,王司功才跑了过来。
    他看李司法走远了,才说:“大人,下官有事要向大人禀报。”
    “哦?想必是很着急的事情了,来,里面说。”祝缨说,又问吃饭了没有,让预备王司功的饭菜。祝知府家的厨娘手艺差是出了名的,也就知府家不嫌弃,有时还得借祁司户的女儿帮个忙。
    以口味论,王司功是不想吃这个饭的,王司功道:“大人赐饭,敢不领受?”
    祝缨请他到后衙,后衙李司法喝过的茶已经收掉了。
    祝缨命人上茶,王司功等茶端上来,看丁贵退了出去,也是当地一跪!
    顾同翻了个白眼,看着王司功和祝缨又演了一回戏。王司功比李司法高明些,往司功佐身上推了一些,再自己认一点。且要说有一些是“承上官之意”,因为他毕竟“只是个司功佐”品级也不高,才从八品而已。这种事儿,虽是他的职责捏着许多人的前程,但也要看上官的意思。知府不用说,就是司马,也是个正六品。比他高太多了!回忆自己的“左右为难”,王司功泣不成声。
    祝缨也不是省油的灯,戏笑着说:“好吧,以后司功再对别人言,就说也是我这个上官的意思办岔了事就行了。这锅,我来背?”
    王司功又被她一句话打跪到了地上,连说那肯定是自己的错。
    两人又是一番机锋,最后和解。祝缨还对王司功语重心长地说:“司功安心做事,必有回应。”王司功三十大几快四十的人了,被她弄得暂时息了气。最后也洗了脸,跟祝缨就在前面吃了饭。
    饭是花姐帮忙做的,王司功心道:味道居然还可以,来新厨子了吗?
    他比李司法多混了一顿饭,自觉也是稳了,也是步行了几步才上马,心道:他还是要捏着我的把柄,想必老李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不追究了。等过了这一任,他走了,我们也不必伺候他,又或者也能调走,谁还管这个事?且将眼下糊过去才好。他手上亲信不过这些人,总还能用得到我。唉,他的亲信都得升迁了哩!不知我能不能也……
    顾同等人都走了,再掩不住一脸呆滞:“老师!他们怎么这样?”
    祝缨道:“哪样?一个鼻子两个眼睛,是人都这样。”
    “怎么这么没骨气呀?朝廷官员!朝廷官员!”
    “你还想他们接着为难我是怎么的?”祝缨说,“多读几首怨妇诗吧,看看都是谁做的,看看都是写给谁的。何等哀婉?比起来,我见过的那些爱抱怨的女人,都只会骂句‘杀千刀’。”
    顾同自然是读过一些怨妇诗的,整个人都被雷劈了,回房睡觉都是飘的。小吴拿了题目来给他看,他竟然差点算错,最后说:“明天再看。”
    ……——
    到了第二天,顾同顶着黑眼圈爬了起来,陪祝缨去前衙安排了今日之事务。祝缨已将府衙、府城之巡逻、值守等事亲自重新安排了一回。
    府衙她很有把握,比较大的城池她没做过,打算在城里转转,登上城楼、城墙,考察一下再说。
    张司兵趁机道:“下官于城防门锁还算熟悉,愿为大人前导,下官这就取图。”
    彭司士也说:“下官亦熟舍宅、津梁等,愿为大人述说,下官这就取册。”
    两人进了签押房,见只有顾同在侧,丁贵等人守在门外。两人对望一眼,张司兵先进去,捧了整理好的东西,跪是没跪,却是长揖到地,老老实实输诚。
    张司兵管的事儿少,能犯的事也少,很快招完出来。他拍着胸脯对祝缨保证:“凡司兵的事情,大人只管清查,有错处下官就改。”
    他好好地出来了,彭司士又进去,他也没跪,却是哭得快在瘫到地上了,顾同麻木地将他扶了起来。
    二人离开之后,祝缨道:“收拾收拾,咱们去看看这南府的府城。你怎么了?累着了?要不我也跟项乐似的放你三天假?”
    项乐兄妹俩和小柳等人跟着她出行河东,又私访奔波,祝缨给他们放了假,项乐又悄悄去盯了司法佐,可谓立功。祝缨给他记了一功,又多放他两天假。
    顾同道:“我跟着老师!跟着您总能见识些不凡的东西。”
    祝缨笑笑,带着他与小黄等人,与张、彭二人登城楼、看地图、实地看了府城的概况,重新定了规矩。又下令:严守夜禁。
    小黄等人都很兴奋,他们的年纪也不大,与小柳一样,能听到的关于祝缨的都是“故事”,这回亲见了,一个个也与顾同一样的兴奋。祝缨说什么,他们就听什么。祝缨道:“你们各有职司,都要用心。看看吴司仓。他以前可是能将整个衙门都记在心里的。”
    然后才回到府衙,接着看旧档。四司旧档,可比司户、司仓的钱粮档简单得多!司士的稍复杂一些,也不如这二司的麻烦。
    虽则他们输诚,祝缨还是要将四司的情况都记一记。
    核了几天的档,邸报也没有大事,祝缨回到后面吃晚饭。
    饭后,小江说:“大人,我想搬出去住。”
    第206章 点灯
    “诶?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
    张仙姑正漱口,听到这话一口水喷了出来。
    小江这人很难与人热情得起来,好干净,也不惹口角是非,平日里就在一边做针线、看书、写字,也不吵闹。似乎是因为“仵作”的身份,甚至不愿意与大家一起吃饭。
    张仙姑心里虽然犯点毛,不过想到女儿需要一个女仵作,当娘的什么不能忍受呢?住些日子也就习惯了,小江身上没有张仙姑特别不喜欢的特点,她会自己洗衣服,也会帮忙打扫。身边一个小丫头还是张仙姑怪喜欢的那种。
    唯一要顾及的是花姐的感受,她二人之间有些小尴尬。但是花姐反而比张仙姑还要看得开,好像根本没有想过“仵作”这个事儿,又好像早已忘了彼此的过往。
    主仆二人在后衙住得好好的,她也已经习惯有这么个人住在这里了。
    家里有一个不麻烦的人,张仙姑还挺愿意的。人多,看起来也兴旺。
    小江道:“嗯,本来就是借住。先时城里有些乱,又不熟悉,如今衙门里也安生了,城里也好些了,叨扰这么久,是时候搬走啦。”
    张仙姑道:“这是什么话呢?搬出去还要花钱赁房哩!”
    “我还有些钱,大娘子不用担心,我过得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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