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本府之司士、司兵也来了,小吴都顶住了,只许他们一个人进来,不让带随从。
    几人到了大牢,面面相觑。
    男典狱便接过了叙述的重任:“项小郎发觉不对,追着这贼。然后大人就来了!”接着着重描述了祝缨之英勇,什么拔地而起、从天而降、慧眼识贼……
    祝缨道:“项乐,你来说吧。”
    项乐遂将事情简要复述了一遍。李司法脸色煞白,指着司法佐道:“好贼子!你!你竟敢!”
    司法佐大叫:“冤枉啊!大人,必是这姓项的看错了!”
    这里闹哄哄的,小江从女监走了出来,祝缨问道:“如何?”应该就是个扼死。只是不知道尸身上还有什么别的痕迹没有。
    小江道:“我只管死人,活人得找大娘看。”
    “诶?”项乐出了一声。
    小江道:“人没死,只是背过气去了,现在已经活转过来了。”
    人没死就好办了,既可以指认凶手,又可以……
    娇娇掩着脖子,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道:“大人!我要告发!”
    司法佐大惊:“大人,大人,不要信这个贱人的!她不安于室……”
    李司法伸手捂住了眼睛。
    祝缨道:“你说。”
    娇娇声音沙哑:“我有证据,他们写的。他们翻我家,一准儿翻不到。”说着,去女监值房,扒开一块砖,从里面拿出来一个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是几张纸。
    祝缨将纸打开,只见一个是司法佐写的,写要休了发妻,娶娇娇为妻,否则天打雷劈。签字画押,还摁了个红手印儿。另一张是大同小异,竟是司功佐写的,也是要给娇娇一个名份,也是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儿。
    最后一张与前两张大同小异,是写着荆五郎休妻再娶,如果娶不了,就疏通门路给娇娇谋个差使,使她进南府,还要给她一所房子写在她的名下,另要给她置些田产。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也好有分家业。同样的签字画押、再加一个红手印。
    祝缨看完,对王司功、李司法招了招手,两人上前,各看了一页,脸色十分之精彩!
    祝缨道:“来人,把司功佐也拿来!”
    李司法大怒:“这个贼子,必得上刑!”
    这里刑具比较齐全。比起黄十二郎家的“仿官样”虽然缺了点儿,但比起祝缨在大理寺、福禄县也就是板子、木枷之类,这里又丰富得多了。
    司法佐平日里审别人时只恨这些刑具不够厉害,现在唯恐它们太厉害了!忙说:“我招,我招……”
    娇娇沙哑地笑了:“晚了。”
    不一会儿,司功佐也到了,王司功劈头给了他一巴掌:“你干的好事!”
    祝缨道:“行了,都说说吧。来,给她点水。”
    典狱拿着水要给司功佐,祝缨道:“你给谁呢?给她!”
    典狱看她的眼色,将水给了娇娇,娇娇喝了点水,道:“妾本是仪阳府人氏……”
    她自述,家里是做小买卖的,有一间小小的铺子,她是个独女。独女,意味着人丁不旺,也意味着父母死后,尤其是父亲死后她的日子通常不会好过。事实也是这样,她的叔叔想要将她“发嫁”,她发现对方是个暴戾的残疾人,前一个老婆就是被打跑的,只得连夜逃跑。
    一个姑娘家,孤身,逃跑,如果自己不是很厉害,极易受侵害。她开始运气不错,遇着些和善的人,但也没有用,他们也无力收留她。也有不好的,想留她下来当媳妇或者儿媳妇。小有家资的人家,娶得起来路明确的儿媳妇。贫苦人家或者有疾病的人,才会放宽要求,娇娇又不愿意。
    她也没个好投奔的人,投奔谁,都争不过她的亲叔叔。想一想,不如去州城,哪怕给人帮佣!路上钱又被偷了,后来贵重一点的衣服也被偷了,在州城遇到了荆五郎。
    她当时还是个天真少女,荆五郎也是个热心少年。荆五郎大话放出去了,说了自己哥哥是官员,要带她回家。荆五郎又是个学生,娇娇以为这样一个天真的人是可以“依靠”的。哪知到了南府才知道,荆五郎当不了家、做不了主,还有了娘子!这娘子还是个极厉害的人物!
    他将她安置在外面,瞒着别人。娇娇眼见这样不行,思忖这一路的经历,便向荆五郎提出要求,名份没了,得给点实惠的!借口是万一有了孩子,孩子不能受苦。
    荆五郎写了字据,却总办不成。这事儿,司功佐并不爱搭理他,荆五郎的娘子太厉害,一旦事泄,这娘们儿能打到他家闹个鸡犬不宁。更要命的是,荆家一定是帮着五娘子打五郎,更会埋怨他。这事儿不划算。
    所以娇娇就自己司功佐“偶遇”了一回,一来二去,司功佐给娇娇安排进了府衙。就这,荆五郎又给了司功佐二十贯钱嘱托。
    司法佐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无非是上司与下属。娇娇一外地人,本地的女典狱初时看着还好,后来越看她越不与大家一样,背后不免风言风语。娇娇一时气不过,司法佐正好管着她们。
    男人们无不同情荆五郎,司法佐与司功佐都嘶声骂她。
    祝缨抖了抖那两张纸,二人都住了口。祝缨道:“取口供给他们看,无误就画押!”
    王司功与李司法都不得求情,王司功且还想着如何表白自己不曾参与。李司法又要思索如何证明自己辖下的风气不是这样的。
    祝缨道:“人犯收押,天也不早了,都眯一会儿吧,明早开堂!”
    ……
    话说,荆五郎夫妇跟着荆老封翁回了家,荆老封翁受此奇耻大辱心中不忿,回到家里荆五郎又对母亲哭诉。
    老封君生孩子太多,身子受损,一直在家里养病。听儿子这般说,登时气道:“打嘴打嘴打嘴!五娘,你打他的嘴!竟然敢干这等不要脸的事!你娘子哪里对你不起了?”
    荆五娘哭着喊娘,又问现在怎么办是好。荆老封翁道:“我要写信给大郎!”
    老封君道:“咱先备礼,送到府衙去!不能吃这眼前亏!到底是五郎理亏。五娘,你以后不可到官府这般混闹了。”
    荆五娘子现在倒乖顺了:“是。”
    一家子分派好了,荆老封翁到底还是写了信,越写越气。
    第二天一早,大门就被衙役拍响了,他们来拿荆五郎。
    荆老封翁更气了:“不是已经过堂了吗?怎么还……”
    项乐同情地看着他:“令郎贿赂官府,为外室买职缺呢,如今证据都在这里了。”荆五给司功佐的钱虽然花完了,司功佐的娘子实在是个理家的人,居然还记了本小账。
    荆老封翁一口气没提上来,抽了过去。
    荆五郎被衙役们一拥而上,捆到了府衙前。
    南府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百姓呼朋引伴一起围观。
    前两天,荆五娘子大闹府衙已是有趣,如今又来一个公审!
    祝缨将几人一字摆开,再亮证据。那匪人赖三十分萎顿,道:“都是司法佐让我干的!”将事情全推给了司法佐。司法佐百口莫辩,也无言可辩。衙役的衣服是他找的,人是他带进府衙的。除了“冤枉”也没别的好说。
    祝缨即判,赖三收押,先养伤,着将先前苦主的状子收好,再与入大牢谋杀娇娇并罚。
    司法佐谋杀未遂,又□□下属,虽然女差少,条文没写,祝缨就以上官奸下属妻、女的罪加一等来判他,又有入官府为乱等罪名。一气给他判了流放三千里。
    司功佐买卖职缺、渎职,□□下属,贿赂,等等,罚没赃款,流放得稍近,两千五百里。
    这个里程,乃是以京城为中心计算的。南方人,不会往前放,给他往西、往北,往远远的地方放。
    荆五郎,品行不端,已夺学生的资格。但是居然敢贿赂府衙吏员,意图买卖职缺。扒了衣服,二十大板。
    荆老封翁赶到府衙,就听到自己儿子要受辱,大惊道:“大人,怎么能有辱斯文?”
    “令郎已斯文扫地,哪里还有斯文?”祝缨冷冷地说。
    她接着判娇娇:“这府衙,你怎么进来的,还怎么出去。这里留不得你了。”
    娇娇伏在地上,心头一颗大石落地,知府大人没有将她发还原籍交给她叔叔“发嫁”。她本以为自己不会比那三人好太多,如今只是罢出,已是意外之喜。名贵首饰虽然被追回了,她还有钱。这个府城就算不赶她走,她也留不下来了。荆家势大,吃了这么个亏,不收拾她才怪!
    当下是赶紧收拾细软,逃!还是去州城,她现在有钱了,也见识过些世面了,应该能够安全到达。大些的城池,总比小村子安全些,也比自己叔叔身边安全。
    她一叩头,翻身就跑,房子也不要了,收拾了屋子里细软换了身粗布衣裳即出城奔走。
    此时,府衙前,三个男子一字排开,被扒去了衣裤,都按在了长凳上挨打。
    祝缨慢慢地踱到了衙前,对着围观的的百姓以及士绅、官吏等人道:“我受陛下圣恩、领朝廷之命,就任一方,当维系一方安宁。断不容有人违法!无论何人!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爪子伸到府衙来了,我必掐断它!百姓有冤,自可来诉!”
    百姓一阵喝彩!
    人打完,行文大理寺等消息。该流放的流放,该让亲爹拉回家的拉回家。
    祝缨再回正堂,召来府衙上下。经过前夜那一刀,衙役们服气得很,都老实立着。王司功等人像一群小鹌鹑,也都站得整整齐齐。王司功先请罪,李司法也跟着请失察之罪。倒不是很想认罪,实是怕自己不认,这位小知府又要作妖。
    祝缨道:“人非圣贤,怎么可能没有偶尔的疏漏呢?不过,府衙里竟然能进恶匪!此后不能再有这样的事了!我要重整府衙秩序!以后,严管号牌,非本府人员不得进出!进出须登记,凡带外人进入者,二十板子,撵出去!我还要追他这些年吃我的饭!”
    众人应道:“是。”
    祝缨又道:“司法佐,竟然敢欺瞒上官,他在本府多年,难保不会还有其他事情。之前已清查一次,竟还有这样的事情没有被查出,可见还要再查一遍!这次我要亲自来!封档!”
    王司功一脸惨淡!
    顾同张大了嘴巴。
    司士等人同情地看着司法、司功二人,心道:我就知道,这么点年纪做知府,必有缘故!人虽年轻,做事老辣!
    司功、司法……被夺权了。
    第205章 输诚
    “这两天守卫的人再辛苦一下,严防门户,等值表排好了再轮休。好了,其余人都散了各自回去听令,不要乱走。”
    随着一声令下,府衙诸官吏齐齐躬身答应,一个个绷得紧紧的。
    祝缨宣布解散之后便转回签押房,顾同等心腹跟随着鱼贯而入。王司功、李司法面面相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失落。慢慢地踱回了自己的值房,二人先前在府衙内也是数得上号的人物,尤其王司功,身边总是有许多人围随的,如今司功佐也被拿下了,一些人也不敢上前,身边十分冷清,格外的落寞。
    张司兵看了一眼彭司士,彭司士心有灵犀地回望了过来。
    两人对着微微点了点头,确保对方都看到了自己。
    张司兵往彭司士这边挪了两步,彭司士往张司兵这边蹭了一点儿,两人终于接上了头:他也想与我说话。
    张司兵使个眼色,彭司士会意——到张司兵那儿说话。
    两人装作没什么默契,却又越走越近,终于一同进了张司兵的值房。白直上茶水,张司兵道:“案子终于结了,贼人也拿到了,可算能够睡个好觉啦。哎,彭兄,手谈一局?”
    彭司士道:“好呀。”
    张司兵让白直翻出盘生了灰的围棋出来,擦了擦,两人慢慢摆棋子儿。张司兵对白直道:“你们不要在这里碍眼,你去外面等着,看衙里的值表排出来就过来告诉我。”
    “是。”
    彭司士见张司兵支开了人,一面把棋子儿排成条直线,一面问:“老张,你有想法。”
    张司兵也放着棋子儿,他把棋子排成了一道竖线,二人都不是什么风雅人物,这棋也忘了什么时候学的,手都臭得很。又要说话,又不太能够一心二用,索性胡乱摆着聊天。
    张司兵道:“你来几年了?”
    “总有七、八年了吧,忘了。这个地方调任也很为难,似我们这等小官,总比主官在任的时间要短些。”
    “我也与你差不多,拢共见过三个知府,一个代管的司马,从没一个像现在这位这样的。”
    “你的意思是?”彭司士试探地问。
    “从今往后,咱们府衙变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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