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老”之二的赵翁道:“据我看这县令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往不咎,这道理妙呀!”
    雷广年轻,又挨了打,见这些长者不帮着自己父子,忍不住道:“你们就甘心让他欺负了?!这是要在大家头上拉屎了!”
    张翁不悦地斥道:“粗鄙!怪道祝大人要黜了你的身份!”
    张翁的姻亲,住在县城的顾翁道:“雷家后生,难道没读过史吗?竟不知道晋时王导南渡,到建康后是学吴语的么?那是一代贤相的做派呀!那你这身份黜得就不冤。诸位,县令大人到了咱们这里,他干的第一件事可不是什么巡察、为民申冤,是学说话。你们今天听到他说话了吗?不是官话,多么清楚明白的福禄话呀!”
    这事早有人察觉了,被顾翁一句点破,他们都点头。纷纷说,这县令今天打人虽凶,但似乎并不是要来整治大家的,还是要与大家好好相处的。
    顾翁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一,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学就会。咱们这里来过多少官员?有几个能这么快学会、学好的?”
    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二,他有心,愿意学。一来半月,引而不发,这份心机,大家掂量。”
    最后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三,据我看,他在县城这些日子里,并不严酷。他的家人也很和气,并不生事。人的本性是压不住的,看他家那些仆人,就是天天挨打受骂的样子。自县令赴任以来,咱们确实不曾登门拜访,这是咱们做得岔了。”
    赵翁道:“如此说来,倒不妨看看他如何计较了?”
    大家想了一下,县丞这狗东西,吃了他们多少好处,现在却不肯为他们出头。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先看看县令要怎么办吧。或许,没那么糟糕呢?
    他们约定,明天一同去县衙正式拜见新任县令。
    赵翁问雷保:“你呢?”
    雷保道:“我敢走么?”他又狠狠地瞪了常寡妇一眼。“父老”们说话的时候,常寡妇一直没有插言,此时也不在意雷保的眼色,她对众人一福,道:“我与各位长者同进退。”
    “好!”
    第二天,一群“父老”登衙拜见,一是为之前自己疏忽了县令大人请罪,二是请示县令大人之前说的清退隐户、各家吏员之类的事情怎么安排。
    …………
    祝缨到了福禄县之后,保持了在京城的作息。虽然能自己做主了,她没有起得更早,却也没有睡懒觉。家中祝大与张仙姑年纪渐长,觉变得少了,起得也都不晚。
    “父老”们请见的时候,祝缨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看邸报。
    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邸报都是数日前的旧闻。这邸报上面,郑熹的存在感颇低,大理寺裴清等人的消息反而时不时地有一些。祝缨又留意着,这邸报上写着一条很短的消息,是夸段婴的。
    祝缨南下两千七百里,段婴往西北走了两千三百里吃沙子。段婴也是个能人,又是位大才子,因为他的才华,使不少部落的首领倾倒,他们与段婴相处甚欢,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典籍。
    祝缨心说:坏了,有人要写信来催我了。
    此时,“父老”们便都齐聚了。
    祝缨放下邸报,正了衣冠,命将人带到前衙的花厅那里。
    今天,“父老”们的态度都很端正,祝缨看了一眼县丞。县丞怕祝缨知道“父老”来找过他,其实祝缨并没有派人盯梢。屁大点的县城,县丞住得又不太远,祝缨搬个梯子爬到房顶,就能看到县丞家里宾客如云了。
    “父老”们行完礼,祝缨请他们坐下,“父老”们又谢了座,才小心地挨着椅子坐下了。
    祝缨忽然问其中一人:“昨天不曾见你,你是今天才来的吗?”
    那人慌忙起身:“是,因家母旧疾复发,昨天不及来拜见,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祝缨问道:“什么病?”
    “宿、宿疾,快、快过去了,每年天气炎热的时候就会犯疹子。”
    祝缨道:“那是要好好保养才行。乡间湿气重,你家那里又临湖,如果方便,不如请令堂到县城静养呢。”
    话说得很轻,听得人心里犹如擂鼓。
    祝缨又问:“张翁,昨天你身边那个后生呢?你叫他十一郎的那个。”
    张翁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才见县里有好物,叫他回家拿钱来买。”
    祝缨道:“路上有伴儿么?”
    “有的有的。”
    祝缨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顾翁就站起来,拱手问道:“大人,草民等今日有事来请您示下。”
    “顾翁言重了,坐下慢慢说。”
    顾翁请示的就是祝缨昨天讲的那几件事儿。在坐的大部分是当家人,都知道做一件事儿嘴上说就只是说说,得有细节章程,才能说明这个人是干实事的。顾翁斟酌着措词,道:“还有些事儿,怕会错了意。”
    这恰又是祝缨的长项,她说:“唔,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与你们讲清的。”
    吏员与乡间士绅之族是绝对的“不可兼得”,这个没得商量。
    而县衙接下来的招新,她是绝不会让这些人染指的。不过她还说:“诸位也该想想,家中父兄做了吏,就是断了子弟正经仕途了。正因如此,诸位可以把五服之内亲戚的名字报给我,我不选他们,免得连累了你们。”
    顾翁苦笑道:“大人莫要取笑了,大人昨日便知道了,福禄县几十年没出正经仕途的官员了。”
    祝缨道:“那是以前。”
    顾翁有点点心动,但仍有疑虑。如果来福禄县的是段婴,他对进学、出仕有许诺,顾翁是肯信的。如果说话的是刘松年、王云鹤,顾翁二话不说就磕头拜门子。
    他又小心地问:“那县学生的遴选……”
    祝缨道:“福禄县地处偏僻,原本学问不是很好,又少闻正音雅训,这不是福禄县父老的错。所以这遴选,我先不考官话正音,入学之后再正发言也不迟。凡本县子民,合朝廷规定的,都可报名遴选,诸位家中子侄当然也是在内的。好好温书,冬至之后我亲自考核遴选。
    丑话说在前头,选入县学之后就要守规矩!再有迟到早退旷课违法,又或者学业没有精进的,统统黜落。
    学业有成的,我也不会让他被埋没。”
    顾翁觉得这样也还能接受,他一揖到底,又说:“大人恕罪,草民家中有些奴婢日久繁衍,人手多了,又开了点荒地,都不及上报县衙入册,这……”
    祝缨道:“往日与律法有违之处,既往不咎。诸位都是体面人,我也愿意全大家的体面。就以中元节为限,中元节前一切如实上报,咱们翻篇。中元节之后,如果我发现有人弄鬼,倒查它九族二十年内所有不法之事!”
    众“父老”悚然。
    祝缨道:“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跑得太快叫它一下子住脚会把背上的人掀飞出去。有些人家使唤了些农户或修个房子、或凿个池塘已经已经动工了的,不拆。这些人依然要按时登记、造册,为编户齐民。你们仍可用他们,直到完工。既往不咎,但是从现在开始,得付钱。不能耽误农时。其他事儿,也比照办理,如何?”
    她说话很给面子,所谓“农户”就是大族的隐户。她不再提这些大族之前违法的事,大族也必须交出一部分人口。她对“父老”们说的一千户,是个约数,还是去了零头之后的约数,实际上,据她的估计,这些大族手上的隐户,应该在一千五百上下。
    抠出一千户放到县衙的账上,显得好看,也免得鲁刺史真要查她的账,问她一个“为何户口流失”。
    这就让“父老”们非常难受了,祝缨把这个数目卡得太准了,还给他们留了三分之一。就这三分之一,让他们不舍得冒险跟县令对着干。
    田亩也是一样的道理。祝缨还要括地,她说:“我刚到大理寺的时候,正赶上复核旧案,往前追了几十年的旧案吧。种种手段,也都知道一些,有些地方呀账实在平不上了,它就自作聪明,大不了一把火扬了账本嘛!”
    说得县丞等人颊上肌肉一跳。
    祝缨道:“只要想查,总是能查得出来的。福禄县没这本事去扬了户部的账。明白吗?哪怕户部的账也没了,我就亲自实地丈量去。”
    “父老”等忙说:“那是那是,必定据实以报!”
    常寡妇却又站了出来,说:“那雷家占我家的地,又如何算呢?”
    雷保大怒,看了祝缨一眼,又不敢当场咆哮。雷广也想说话,被张翁拉住了。
    祝缨平和地问常寡妇:“与你家占了雷家的地一样算。”
    众人愕然,旋即佩服。
    祝缨道:“知道你们一向不那么和睦,几辈子的人的误会,哪有那么容易化解的?强要你们和解,你们两个在我面前言笑晏晏的,我都不信。咱们不急,慢慢来,我一项一项与你们拆解清楚。你们可以互相不搭理,但不能殴斗犯法。谁犯法我办谁。”
    她又指了“父老”堆里的另两个人:“你看,他们俩还是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的。这样就够了。我也不必要他们在我面前握手,显得我会调解。”
    她指的这两个人,也是常年械斗的两族,世仇,但是这两族的最富的人昨天就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而不抽刀互砍的。
    赵翁等人都说:“大人宽和,我们在大人的治下,有何仇不可解呢?”
    祝缨摆了摆手,道:“你们的顾忌我也明白,你们所求我也知悉。谁守朝廷的律法,我保谁前程无忧。诸位,中元节近了,不要忘了我的事。对了,县城会越来越好的,各家携了子弟,都搬来住一住吧。县学的遴选,就定在秋收之后。”
    她最后指了指雷广,道:“你先违纪,我黜落你。不过既然说了既往不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本将遴选,你也可以参与。”毕竟她已经把雷氏从吏籍里除了名,雷广就还有资格参选。
    祝缨把自己的道道划完了,便下了逐客令:“诸位可以回去准备了。”
    然后是判雷、常两家的殴斗案,还好这次没来得及出人命,就赔汤药费。因为福禄县已经是非常的偏远了,再流放就不知道要流放在哪里去了,伤人者打板子了事。这也是本地难治的原因,它太偏僻了。
    ………………
    “父老”们告退,各回去琢磨。
    顾翁仍坚持着意见,认为新县令是个万事都在心里的深沉之人,还是合作的好。交田就交田、交人就交人,只要祝缨能够做到允诺的事情,倒比他们与县令对着干要好。
    不满的人当然是有的,却无人想做这个出头鸟。
    他们各自盘算的时候,祝缨却在县衙里又发了一次令——县衙先要遴选书吏、衙役。
    她发布了两条标准:一、全县的人口,只要符合条件的都可参选。二、选中之后,全家都得搬县城来住。
    她虽巡察十三乡,始终没有忘记县城。县城才是她与京城连接的纽带、对全县发号施令的中心、治理全县的根基之地。
    朝廷征兵爱选良民,祝缨亦然。她列出的条件,第一条就是,全家得住在县城!然后再谈其他。衙役不是必须识字,书吏也不用三代都是良民。同时,她又正式设女监、招收女卒。因为级别的关系,
    诸君老婆孩子都在县令大人手里,你们向着谁呢?
    衙役里,也有被祝缨放回老家当土财主的,也有留下来的。返乡的,做里正、做保长,都比当普通农夫要强。也有觉得县城更好而不肯走的,祝缨便做主,让他与老家“分宗”,单立出来。回乡的人,日后如果愿意,也可到县城来重新参选。
    再有,因为许诺过各“父老”,需得有族中长者首肯,才能过来参选。
    当然,这里不是没有折衷的办法,那就是“分宗”。另立门户,虽然有同一个祖先,但是从守法上你们是两支了,互不统属。就不用同姓族老同意了。
    同一天,她又发了另一道针对县衙内的命令——既往不咎。但是,得自己过来跟她自首。以往有什么贪赃枉法又或者侵占官产的事情,吐出来,跟她老实交待了,这件事就翻篇了。如果还心存侥幸,她就要动手了。
    她下令在衙内设一个箱子,如果不方便找她当面谈可以投书到箱子里,也算自首。
    期限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两道令发完,祝缨就开始攒衙役。
    先把衙役打手给攒齐了,然后召来了侯五、小吴、曹昌谈话。
    三人不明就里,都老实地站着。祝缨道:“坐吧,咱们聊聊。”
    侯五最先坐下,吴、曹二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祝缨道:“你们怎么打算的?”
    三人被问住了,小吴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你们是要在衙门里谋个差呢?还是依旧算我的家人?都要想明白,胥吏虽然有些小权,却也有弊端。曹昌,你更要想明白。如果有心,由吏而转升做官,也不是不可以。你们自己想想。”
    曹昌道:“我还是跟着您,给您牵马吧。”他爹娘就有个不当仆人的执念,现在算是帮工,身份上还是普通百姓。
    侯五道:“我本来就是门房,您都答应给我老衣了。”
    小吴却大声说:“大人,小人愿意!”
    祝缨道:“好。我便将衙役交给你。”
    小吴大喜:“谢大人!”
    祝缨道:“好好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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