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哼哼哈哈地给王、左二人捧个场,直到郑熹从朝上回来。
    …………
    郑熹一向稳重,又不是完全的喜怒不形于色,他也会笑会怒会戏谑,只是喜怒都淡淡的,有,但不多,矜持得恰得好处,这喜怒又都有点迷惑性。
    这种“淡淡的”凭空增加了一点点不易察觉的疏离感,让下属心中亲近他又不至于敢失了上下等级尊卑。
    他一到,场面顿时安静了下来。郑熹依然很客气地很跟冷云、裴清致意,冷云道:“都听你的。”
    郑熹道:“那好,请大将军来吧。”
    果然是要抄家的。
    祝缨无所谓,因为郑熹知道她不懂账目,总不能指望着她独自一人去偷一大家子吧?龚案还有余波,又有一些牵连的小案,譬如任将军有罪,查他逆案的时候又查出他先前与某人之间的交易,又或者哪个旧属的违法事。这样的“小案”,叫她这样的小官去练个手应该是不错的。郑熹素来会安排,她祝缨干这些个事儿不是很合适的么?一直以来,郑熹也都是安排她做些实务的。
    不想郑熹却依旧点了她,还是跟鲍校尉搭档,祝缨不好当面驳郑熹,一个劲儿地瞪他。郑熹只当没看见,又指派了两个账房跟着去,祝缨才不瞪了。派给祝缨的人也多了一些,都是大理寺的“自己人”。
    大家都是老熟人了,鲍校尉对祝缨印象不错,笑道:“小祝,又是我!”
    祝缨也只好笑道:“那可真是巧了。”
    两人合作过一次了,这回并不用京兆的人了,只用大理寺自己的人与禁军中的一部分人,没了王云鹤夹在中间,郑熹和叶大将军办起事儿来就方便多了。
    鲍校尉怕是为叶大将军干了不少事儿,祝缨虽然以前没干过,但是核账的是郑熹这边派出来的,也是熟手。郑熹只看了祝缨一眼,并没有多嘱咐什么。祝缨却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看着,与鲍校尉那边的人协调,大理寺与禁军对半分,抄完上缴。
    王评事与左评事都对祝缨微笑,仿佛在说:让我们说中了吧?
    对此,祝缨也唯有微笑以对。这回禁军他们也带了封条,两个衙门一起上门去。封条也有讲究的,不同的衙门来封,情况也是不同的。这次一起,算是“互相监督”,不拉上京兆是因为这是定案了,不归京兆管了。
    也不知道同意这个决定的人是怎么想的,反正郑熹和左大将军硬是把个“互相监督”办成了个“同谋”。
    一到地方,就有识趣的士卒请二人:“堂上已经打扫干净了,请二位大人上座,只管看小的们干活就是。”
    祝缨对鲍校尉道:“我头回领这差使,想长长见识,您看?”
    鲍校尉道:“唔,咱们看一看,给孩儿们分派停当,再回来慢慢地等他们干活。”
    两人慢慢走着,此时里面已经清场了,所有的家眷、仆从都关押起来,四周都是自己人,鲍校尉也就与祝缨讲起:“小祝,你看,咱们怎么抄呀?”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只想案卷上要能交代得过来,总不能抄出一个清廉如水的逆贼报上去,说抄错了人吧?”
    鲍校尉道:“那是当然!你可别当老哥哥是那等贪心不足的啊!”
    “怎么会?咱们又不是没共过事。不过我年轻,没经过这样的大事,还要请教呢。”
    鲍校尉也就说:“当然要给上头交一本账。其实跟打仗一样,三七分账,就算很老实的啦!咱们如今也是这样,上缴七分,剩下的三分咱们两家分。还是你明白,拿些方便花用、不着痕迹的最好。此外,咱们两个也可以……比起那些,咱们就是零头啦,可也不能白忙一场不是?袍泽、同僚都知道你来发财,不说分润多少,好酒好菜不得招待几顿?不招待,那就是不会做人了。难道咱们抄了逆贼的家反而要自己贴钱?”
    他絮絮说了一些,又说:“不知道郑大理喜欢些什么?虽然太显眼的东西有些挂碍,其余方便的名贵的东西,也是要为上峰留意一二的。”
    鲍校尉说了很多,又不好意思地说:“你是年轻人,脑子灵活,又仔细。不瞒你说,我打小读书不成的,你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你看还有什么要留意的?只管吩咐他们!你的话就是我的话。”
    祝缨慢慢道:“也没什么了,我只要能交得上账就好。”
    鲍校尉道:“这个不难!自有做账的人!”
    祝缨道:“好。那就开始吧。”她也不往堂上坐,鲍校尉以为她年轻人好奇,也就陪着她闲逛,并且告诉她一点抄家的心得:“这与打仗是一样的!”讲着如何封门,如何分割布局,怎么清剿清查之类。
    祝缨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后,她问道:“这样抄家,有逃走的家眷吗?”
    鲍校尉笑了:“那要看谁抄了,一般是逃不掉的。你当那花名册是假的?照着名册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点过去!这么多年了,多少故事、话本里讲,什么地窖、水缸、床底下……嘿嘿……当咱们不进茶馆听说书呐?”
    祝缨嘴角一抽。
    鲍校尉撮着牙花子说:“老弟你要是有看中的,又或者郑大理那里有什么合口味的,只要不是犯官家眷,府中什么歌伎舞女尽可以在账上抹一笔的。奴婢么,也是一样的。怎么样?点点去?”
    祝缨道:“好。”
    家眷、奴婢也都一根绳子捆了,他们也算是“赃物”,有发卖的、有跟着流放的,凡此种种。经过这件事情,祝缨也明白了当年为什么冯家能把孩子换了。
    又有府中仆人不是卖断终身、家生子一类,只是雇来的,哭着喊着说冤枉。祝缨拿着花名册,一个一个点过去,将雇的都给放了,又做主:“每人给些钱当路费,京畿的给五百钱,远州的一贯,都从这家里出。”
    鲍校尉心道:这倒是个厚道人,到底是年轻,我就没这般心软了。
    账房们则在心里盘算着,这一注也可以开花账,遣散费给出一百贯,就可以列成两百贯。
    有些卖断终身的也在哭着,说自己也是雇来的,又或者是被逼的,家生子里,也有父母心疼孩子的,想把孩子托付给雇工,乞求带走。鲍校尉喝道:“你们这些鬼,平日里跟着逆贼偷奸耍滑也就罢了,竟然还敢糊弄我们!”都不许。因为这些也是“财产”,都放跑了,像什么话?
    祝缨叹了口气,说:“罢了,就做一回好事吧。”又把卖断终身的也给放了,同样也发了些路费。
    仆人们看到了希望,一个个哭得比什么都惨。
    大理寺的小吏本来是不方便插言的,此时忍不住说:“不能再放了,奴婢人口记在户主的户籍上,放了没法交代。您纵放了他们,他们也是逃奴,自有官府捉拿。”又骂这些奴婢丧良心,欺负祝缨心软。
    祝缨把人口簿子收好,道:“知道了,别骂啦。老鲍,咱们还是干正事吧。”
    鲍校尉道:“正是!”
    账房都是做账的老手,祝缨以前是没见过好东西,经过高阳王府的内库也算开了眼了,她不必知道什么好、什么不好,只要与内库的东西比一比,大概就能估个高低了。她与鲍校尉各按商量好的分账,祝缨虽不太会算账,却知道自家账房做账必然是向着自己的,回来交账必是己处多而禁军处少。
    府内公账上的东西分完了,各房还有些东西,这个就各凭本事来拿了。
    鲍校尉还许自己手下的士卒也各拿一些金银小件之类,祝缨这里又与他不同,祝缨允许账房、小吏各拿些没有印记的金银之类,但不许拿那些十分明显的物品。间或往一个有偷藏行为的小吏身边一站,拿一锭金子,说:“来,换你身上那枚宝石戒指。”
    “换”出了戒指,就往盘子里一扔,说:“入账。”又拍拍这人的肩膀,说:“细水常流。”
    鲍校尉轻吸一口凉气,对祝缨比了个拇指。心道:怪不得郑大理那么厉害的人,不派别人,就派个毛都没长齐的过来!
    自此祝缨抄家的本领算是神功初成。
    …………——
    抄家就比之前封门还要细致些,一个府,连拿人带核账、列单子就花了三天的时间。又因是正经的肥差,总有人盯着,祝缨这几天竟没个机会去找花姐。她也就沉下心来,认真干这项差使。
    回来报给郑熹时,郑熹欣慰地道:“很好,我没有看错你。”又问她有何体悟。
    祝缨心道:我跳大神的时候且能不偷不抢也不黑心骗人,小骗而已,做了官儿干的可比偷、抢厉害得多了。我知道做官的少有不吃些黑钱的,没想到您老人家吃得这么狠!账房一笔,几百上千贯,再一笔上千银子,再一笔一箱金子,就这么没了。
    她说:“当官儿也不容易啊。”
    郑熹道:“这又是什么怪念头?”
    祝缨道:“鲍校尉都成我哥了。”
    郑熹笑了,说:“促狭。”
    接着,郑熹总安排祝缨跟着去抄家,越大的、越富的,越是安排她。盖因祝缨的谨慎是许多老人都不具备的,抄家吃回扣是大家心知肚明的,有账房做账都是好的,有些个大大咧咧的人,干脆把抄家单子抽几张走,这上面的东西就都归他了。至于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担干系的内容,他们竟然不管。这又会成为日后此后被问罪的一项证据。
    祝缨不太认识珍宝,这是弱项,但是她明白“不着痕迹”四个字。这就非常的难得了。
    郑熹也听了回报,祝缨做事不贪,又放些仆人之类出府,很是能传出好名声。又会与禁军的人相处,后来禁军那里换了个李校尉,祝缨也与他相处愉快。
    如是一直抄到了腊月快过年,大理寺审的逆案也快成型了,各衙门要放假了,郑熹终于停了手,道:“来年再办!大家先缓一缓,过个好年。”
    大理寺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郑熹抄家自己占了大头,也很大方地给冷、裴二位准备了丰厚的年礼。底下也是人人有份,祝缨也分到了自己的那一份。一齐谢过了郑熹,又有左、王两个小声说:“小祝,干得漂亮!”
    唯有苏匡声音挺大,说:“这么些金银,多亏了有小祝啊!”
    祝缨道:“那是,我拿刀架大人脖子上给大伙儿勒索来的。”
    左评事大笑:“满大理寺,也就你有这个胆子!”
    郑熹听罢一笑,并不理会。祝缨也不再解释什么,只拉着王评事问,问京城哪家酒楼办年夜饭好:“今年不想我娘下厨忙了,订几桌,反正放不坏,慢慢吃。”王评事就开始数起好吃的地方来。左评事又说:“据我说,你还是先买个奴婢回家侍奉伯母。”
    大理寺的生活气息顿时浓厚了起来。
    祝缨得了外快,拿回家里依旧跟张仙姑分账,自己留些,大部分都交给了张仙姑存着。张仙姑道:“哎哟,这当官儿可真是……哎,我听他们说,抄家有油水,可没想到这么多呀。”
    祝缨道:“什么油水?这是衙门里郑大人给大家伙儿过年的。各衙门肥瘦不均,咱们衙门好些,是大人有本事。”
    张仙姑道:“哦哦,我知道,我知道!哎,这些钱,够咱们买个小房子了不?”
    她非常的踌躇,小房子,差不多够了,但是她想弄个离宫里近点儿的,不然闺女天天两条腿跑着去?心疼!尤其是冬天,身上再不方便的时候。那怎么行呢?她又想买个大点的,能养个脚力,这样祝缨可以骑马或者驴去应卯。
    祝缨这笔钱在普通人家看来可谓巨资,真要在京城弄套可心的房子却是又不够了。
    祝缨道:“先收着。这房子租金都付了一年了,不急。”
    张仙姑道:“咋?还能再接着抄?”
    祝缨叹道:“抄家也不是什么好事的。”
    “那是,不过他们都说你心眼儿好,饶了不少人活命哩。”
    “瞎说,我又不管断案。对了,咱得备点东西,也得请请金大哥、甘大他们,还有同僚,一年到头都帮了不少。”
    张仙姑心里一算,得,新房子的厨房没了。然而也高兴,说:“我知道了!哎,这给了钱,还给升官不?”
    祝缨道:“得看什么时候了。”
    张仙姑道:“不急不急,我不是催,听说你这个已经很快啦!咱也有实惠呢。”
    …………
    张仙姑的嘴可能是开过光,她正式当神婆的时候总不大灵光,这一回却是很灵的。
    在她说完“实惠”之后不久,郑熹就叫祝缨去了郑侯府上。
    祝缨也去了,郑熹道:“你准备准备,过两天随我去王府。”
    祝缨道:“我?又……”
    “想什么呢?册世子的典礼,不得去观礼、道贺吗?”
    事情是早就定了的,不过通常有个典礼,因为要准备世子的仪仗、服色等等相匹配的东西,正式的这个典礼就在年前。这已算是很不错的效率了,甚至有一点点简陋。
    祝缨是不想去高阳王府的,那个地方,她去了一回,扒出人家儿子的破事,这儿子还不明不白死了,她怕迁怒。
    祝缨吞吞吐吐地说:“我去了别扫兴,叫人想起来旧事就不好了。”
    郑熹道:“叫你去你就去。”
    说话间,一个仆人过来说:“侯爷和夫人听说小祝来了,要见一见。”
    郑熹道:“来吧。”
    祝缨就被带了过去。老侯爷身边站着金良对她挤眉弄眼,老侯爷看着他,对郡主说:“这孩子看着精神吧?”
    郡主也笑着说:“嗯,看着就聪明懂事儿,过来我再看看。”
    祝缨看了一眼郑熹,郑熹使了个眼色,祝缨这才上前。郡主笑道:“不错不错,是个懂规矩的好孩子。这些日子辛苦你啦!我这个儿子,别的都好,就是干事太拼命,自己拼命呢,还要叫别人陪着一道。”
    祝缨道:“我挺喜欢这样的。”
    郡主和郑侯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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