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头道:“曹家和陈家,原本亲家,曹家女儿死在了陈家。”
    陆超脸色不太好,说:“多谢。”
    祝缨对牢头道:“您别送啦,我走了。”
    …………——
    甘泽他表妹就是姓曹,表妹夫姓陈,天下没有那么巧的事儿。
    祝缨对陆超道:“这个事儿呢,跟郑大人说一下,我再与甘大哥同去新丰县。”
    陆超道:“要报给七郎?”
    “这么一场械斗下来,必有死伤,纵然弹压下了,嘿!也是够格报到大理寺的!咱们先知道了,怎么能不先告诉他一声呢?万一咱们兜不住,不还得惊动他?”
    两人又去了郑府,甘泽已经侍奉郑熹回来了,两人将事情对郑熹讲了。郑熹道:“王京兆办事一向秉公持正。”
    祝缨道:“那个,我想过去看看。咱们也得盯一盯不是?”
    郑熹问道:“坐不住了?大理寺的正经差使不够你干的?”
    祝缨道:“迟早要报到大理的,我预先去看一看,也是早做准备。正好放假,也不占我干正事的时间。”
    “你当械斗是好玩的?”
    “我见过的,”祝缨认真地说,“乡下地方什么不争?一口水、一分地、一点林木都是好的。拿什么争?总不能靠嘴皮子,就是打。”
    “去吧。”
    甘泽道:“我也……”
    郑熹道:“他去得,你不成!你还要参与械斗吗?”
    甘泽十分难受,跪下叩头,说:“我想送妹子最后一程。”
    郑熹皱眉,祝缨道:“甘大哥,你放心,我尽力把真相查出来!还你妹子一个公道!现在闹大了,案子没个了结,你妹子也还安葬不了。”
    甘泽跪着不起身,郑熹却是一点也不松口。祝缨道:“那,我跟陆大哥去?”
    郑熹道:“你们去甘家,找甘泽他爹给你们带路。”
    “是。”
    甘泽双膝着地,转过来对祝缨磕了个头,说:“三郎,我拜托你了!我这妹妹,跟亲妹子一样的!”
    祝缨与陆超出了郑府,陆超道:“光凭两条腿哪成啊?咱们得去弄匹马,再不济也得有辆车……”
    祝缨道:“你弄车,我去准备点儿东西。”
    “什么?”
    “快!”
    陆超没去雇车,是从郑府里套了一辆马车出来,祝缨跳了上去,说:“去我家,我拿点东西。”
    两人到了祝家,祝缨从家里取了两身旧衣,又把货郎担子找了出来,顺走了祝大新打的一双草鞋。从家里随手摸了点准备的过节的东西,张仙姑道:“这是要干什么?”
    祝缨道:“新差使,你们在家吃粽子吧,不行,就跟金大嫂子过节去。我去新丰县有点事儿,是与郑大人有关的差,不用担心,是正事。”
    张仙姑道:“你等一下!”她冲进厨下,拿个提篮将了一篮子煮好的粽子、鸭蛋之类,又装了一竹筒的水,都塞给她叫她路上吃。
    祝缨与陆超两个人堪堪赶在了关城门前出了京城,祝缨道:“我到车里换身衣裳。”
    她把身上的绢衫脱了,换了以前的旧衣——已经小了的货郎衣服。头上的软翅纱巾换了个布巾,脚上换了祝大新打的那双草鞋,又开始收拾货郎担子。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陆超道:“你干嘛呢?黑灯瞎火的,幸亏甘泽家在咱们庄子上,路我熟,不然还真不敢应承这趟夜路呢。”
    祝缨从车厢里钻了出来,道:“早些到那里,明天一早咱们就去新丰县。”
    陆超看了她一眼,转过头去看路,抽了两鞭子马,才吃惊地又转过头来:“你这又是干什么?”
    祝缨道:“郑大人说是准我去看看,一没给我文书,二没给我印信,我就去了新丰县,人家也不让我插手呐!不如我悄悄地去陈家庄看看有什么线索没有。”
    陆超道:“你灵!都说我是府里机灵鬼儿,我算是服了你啦!走着!”一甩响鞭,马车在夜色中狂奔而去。
    到了郑家的田庄上,还没到二更,陆超被巡夜的发现,互相认清了人,巡夜的提着灯笼说:“老甘家里,哎哟……”
    陆超道:“啰嗦,这是祝三郎,是大理寺的官儿,也是咱们自己人,我们来找老甘的。他在吗?别是已经去了新丰了吧?”|白|嫖|司|全|+|
    “没有,他是个老实人,没有主人家吩咐哪里敢去凑热闹的?”
    “他家里人都在?”
    “不但都在,连他小姨子也来了,听说了吗?出事儿了!”
    陆超赶着车,与巡夜人一路走一路聊,祝缨也顺便听了:女儿死了,甘泽的姨母就被家里人送到了甘泽家来。双方械斗,一是拼的谁能打,二也是拼的后续打官司。甘泽家是郑家的仆人,甘泽姨母钉在这儿,也好求姐姐、姐夫、外甥,帮忙官司。
    到了甘泽家门口,巡夜的帮忙敲了门,甘老爹出来应了门,陆超把车赶进去,低声对他说道:“七郎不叫甘大过来,怕他惹事,叫我带着祝三郎过来看看。”
    “祝三郎?不是做官了吗?”
    “对。他以前与你家甘大要好,听了就说过来看看。”
    甘老爹道:“快进来。”
    …………
    祝缨跳下车,把甘老爹吓了一跳:“这是哪位?祝三郎呢?”
    祝缨笑道:“我就是祝三。”
    “啊?你、你这身儿打扮……”祝缨这破烂货郎的样子,哪里像儿子说过的祝三了?
    陆超道:“进去再说吧。”
    三人进了屋里,甘老爹说:“我叫人给你们收拾住处。要吃什么?乡下地方,只有些土物。”
    甘泽这家在乡下庄上,居然也有个两进,院子极大。甘老爹还能有几个帮佣伺候的人,在乡间抵得上一个土财主的日子。陆超道:“来点热汤吧!我这一路可累坏了。”
    祝缨道:“我有点儿吃的就行了。您别忙那些个了,我明天就去新丰县,您得给我找个向导,我要去看看陈家庄和曹家庄。再有,有什么过端午的东西也给我拿一点儿,稍微好点儿的就行,我得装货郎……”
    甘老爹听她说了一串,忙道:“好!都有!这些都好办!只是有一条,你们不能去帮他们械斗。白天过去好些官差,如今京兆是王大人,不好惹的!”
    祝缨道:“我去探听些消息。听说……那位娘子也在府上?我也想见一见,问一问,可好?”
    甘老爹道:“也好。哎哟,自打来了,这两天就是哭、就是哭。你们先吃,吃完了再见她,我给后头说一声,收拾收拾好见人。”
    祝缨与陆超也是饿了,粽子虽好,路上没口热汤水她也吃不多少,到了甘家,肥鸡、鲜蔬、热粽、笋汤都有,味道比京城买的都好。
    两人吃完一抹嘴,甘老爹带祝缨去见甘泽的姨母。
    甘泽的姨妈脸色腊黄,瘦,是一种常见的乡下老妇的样子,她刚失去了女儿,眼泪一直没断过,眼神却很呆滞,油灯下跟个鬼似的。甘泽的亲娘是姐姐,看起来比妹妹还显年轻白胖一些。
    祝缨叫一声“甘大娘”,甘大娘道:“你就是三郎吗?我们家大郎常提起你,是最好不过的一个小郎君。”陆超也上前招呼,说:“你们说正文吧,完了我们明天早上还要早起去新丰。”
    甘大娘低声道:“他们呀,犟!又肯干活儿,总觉得把闺女也嫁到个与自己一样的人家里是个好事儿。不愿意嫁到我们这样的人家当仆人。孩子是真好,样样活计都拿得起、放得下。本以为,嫁到一样踏实肯干的人家是投了脾气了,谁知道就没了呢?”
    祝缨又低声对甘泽的姨母道:“二姨,您跟我说句话儿。我好去陈家理论。”
    一提“陈家”,甘泽的姨母就不呆了,看着祝缨又哭了:“我好好的一个闺女呀!”
    甘大娘又劝了一阵儿,祝缨才问到一些事儿。甘泽的表妹嫁过去有两年了,仍算新婚,现在还没有孩子,二姨说:“前几个月,她回来,我看她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在婆家受气了,她说没有,开春种地累的。我就没放在心上……”
    二姨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才买了白糖,她爱蘸着糖吃粽子的。呜呜……”
    祝缨轻轻叹了口气:“大娘,您看好二姨,我们不打扰了。”
    “哎!”甘大娘左右看看,低声道,“三郎,拜托啦!”
    “哎。”
    …………——
    甘老爹给祝缨和陆超安排了住处,因为祝缨是官儿,腾出了正房给祝缨住,又把陆超安排到甘泽的屋子里。
    一夜无话,第二天祝缨起床,甘老爹已经准备了一堆零碎,问祝缨:“三郎看看,这样成不成?”
    祝缨道:“成!多少钱?”
    甘老爹道:“三郎已经是朝廷命官了,还肯为我们跑这一趟,算什么钱呢?”
    祝缨笑道:“我是要卖货的,当然要算本钱才知道赚了多少。赶紧说,不然我要错了价,叫人察觉出我不是真货郎就坏了!”
    甘老爹道:“拢共不到三百钱。”
    祝缨把东西在货郎担子里装好,甘老爹又找了个小年轻,叫“李大郎”:“新丰地界你熟,你给带路。他也是咱们府里的人,在新丰的庄子上做事,前天刚过来的。”
    祝缨、陆超与李大郎一同上了车,李大郎问道:“咱们这就走?”
    祝缨道:“先去曹家庄。”她得先看看曹家人是什么样的,听听甘泽姨母家的风评,再去陈家庄,看看男方是什么样子的。
    李大郎道:“那我赶车吧,道儿我也知道的!”
    一行人天不亮就动身,日上三竿的时候赶到了曹家庄,曹家庄里只剩些老弱妇孺了。祝缨道:“你们别进去,我去。”
    她挑着货郎的担子走了过去,在村口打着拨浪鼓引来了一群无忧无虑的小孩儿围观。他们都围着她,祝缨拿着个小泥人儿,道:“别光看呀,十文钱,拿回家!”
    就有小孩儿真的回家要钱,被亲娘一顿打哭,然后提着他过来找货郎担子。这妇人脸色不好,打了妄图乱花钱的孩子却仍然问祝缨买点针线零碎儿,祝缨一面给她算钱,一面道:“大过节的,高兴点儿么!别打孩子呀,喏,给你。”她给了那个哭闹的孩子半块麦芽糖。
    小孩子们围着她,她说:“不能再给了,不能再给了,他挨了打才给的!”
    一个小男孩儿说:“那我去找我娘打我一顿吧!”
    另一个小女孩儿说:“我爹挨了打,能给吗?”
    妇人道:“你胡说什么?”
    祝缨道:“嗯,不能说这个话。大嫂,还看点儿别的么?瞧这个,香包,过节,里头放了名贵药材的,只要十文钱。”
    妇人呸了一声:“你个货郎,能有什么名贵的东西?我问你,你还往别处卖货吗?”
    “当然,不卖货我吃什么呀?”
    妇人就托他往西走,约摸四十里地,那里是曹家庄的外围,让他“远远地看看,还打着没”。
    祝缨脸色微变:“争水?争地?那我可不去,打起来狠呐!我也不认得大嫂的丈夫,凑近了,不是找死?”
    妇人叹气道:“并不是争东西,是咱们好好的姑娘,叫她婆家给治死啦。”
    祝缨就趁又问了些曹家情况,妇人道:“喏,那边那家就是了。好好的一户人家,儿女双全。他家大姨子嫁给个侯府里的管事呢,帮衬不少,唉,他们呢,又不肯很沾这亲戚的光。要我说,还不如给了那府里的仆人呢。大户人家的仆人,不寒碜。”
    祝缨道:“您丈夫长什么样儿?我要路过就瞅一眼,先说好了,我可不会特意过去。”
    “他高头高高的,脸上一道疤,是前年争水时被柴刀砍伤的,你一看就知道了!”妇人很高兴地说。
    祝缨道:“那我先挨家叫卖,没人买时,我就去那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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