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道:“三。”
    祝缨将手里的东西往桌上又一扔,是三个红色圆点朝上的骰子!张仙姑听了声音起来一看,骂道:“你要死!不学好!哪里弄的这个东西来?”祝缨又将骰子一抹一收一扔,这回是三个三点朝上。
    她笑说:“他们拉我赌钱,我没钱赌,就把这个拿回来了,这下不用赌了。”
    张仙姑往她身上打了两下:“不学好!还不快看书去?!”
    “这还用学?他们的本事也有限,铅的就那样,高手用的是水银。”手段再高明一些的,水银也不用灌,就平常的骰子就行了。功夫都在手上。
    张仙姑气道:“你长能耐了!给我!”将手掌向上摊开杵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道:“不是我的,我得还给人家。”
    “还给谁?”
    祝缨道:“陆二哥。”
    张仙姑又骂陆超不是好人,怎么能带她好好的孩子赌钱呢?“你不许与他一处玩了!”
    “哎。”
    “不是好人”陆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房把自己的赌具都翻出来仔细查看,没错,他今天就折了两副骰子,一副正常的,一副灌铅的。自己砸的是正常的,大家都看到了,钟宜命人砸的本应该是灌铅但砸碎了也是正常的,大家也都看到了。
    他在这儿点赌具,甘泽看到了就说:“别心疼了,祝三那儿有骰子,去找他讨两副就是了。小心些,就在房里玩,今天也是闹得太大了。”
    “好哇,他还说不赌!”
    甘泽道:“你又要占老实人的先了,他那儿有个货郎担子,里头有些零碎儿。女人的针线、男人的骰子,尽有的。小孩子以前当货郎挣点家用,不容易的。”
    两人去找祝缨要骰子。
    张仙姑没好脸,不过觉得女儿留着骰子也不好,说:“你就给他们呗。”
    祝缨打开了匣子,从一个小格子里拿出一包骰子来:“二两!”
    陆超没听明白,张仙姑道:“这一包不值二两银子的!”
    祝缨道:“我就要他二两。”
    甘泽还要说情,陆超赌气道:“二两就二两!给!”
    祝缨一边说:“刚被罚了一月俸就还能拿出二两,陆二哥,财主呀。”将一小包骰子给了他,又往他手里塞了点东西。陆超气咻咻地低头一看,脸上瞬间变色:“好兄弟,够意思!”
    甘泽摸不着头脑:“你两个干嘛呢?”
    祝缨道:“甘大哥不知道了吧?有些事儿,错眼不见就看不明白了。嘻嘻。”
    陆超怕甘泽再问,抱着骰子拖着甘泽走了。张仙姑问祝缨:“你怎么回事儿?怎么还收钱了?还有……”
    祝缨道:“他们赌钱有得赚,我给他们骰子收点钱又怎么了?”把银子给了张仙姑,“别省着,要热水热饭的,都给他们些。”
    张仙姑这些日子看到的银钱越来越多,呆呆地想:银钱也不那么难赚,那我们以前的日子又算什么呢?还有老三……
    想了好一阵儿,听到敲梆子来,才说:“我去打热水,该睡了。”一看祝大,已经倒头睡了。
    ………………
    这间房是通铺,左边是祝大、中间是张仙姑、右边是祝缨。祝缨听着祝大和张仙姑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夹着小小的呼噜,伴着窗外沥沥的雨声,渐渐睡去。
    忽然,祝缨睁开了眼睛,轻轻地推开被子坐了起来,凝神细听。
    好像又听不到声音了,她皱一皱眉,想了一下,还是披衣下床,趿着鞋往门口墙根摸到了雨伞。想了想,又去摸货郎担子里的斧头。
    张仙姑惊醒了:“谁?!”
    祝大睡得好好的,又被张仙姑惊醒:“怎么了怎么了?有贼吗?!”
    祝缨道:“是我!我出去走走!”
    张仙姑坐了起来:“大半夜不睡,你做贼去啊?”
    祝大也说:“睡得好好的,你要做什么?”
    祝缨拉开门:“你们睡,我去去就回。”
    张仙姑起来摸火镰点灯:“你手里拿的什么?!你给我回来!”
    祝缨一手雨伞一手斧头的样子吓了她一跳:“这是做什么?”
    “我去柴房看一看。”
    说完,祝缨就往柴房里去了。柴房离他们住的地方很近,就隔一道院墙。张仙姑不放心,也端着油灯撑伞去看。祝缨已经到了柴房门外了!
    柴房里关着囚犯,人数颇多,看守嫌太挤,外面又下雨,所以看守在柴房对面厨子的小屋里呆着,夜已深,看守巡了一回夜也睡了。这样的天,能出什么事呢?
    祝缨却听出来不对,柴房与她的住处太近,她好像真的听到有什么倒塌的声音。
    祝缨回身接过张仙姑手里的油灯,往柴房里一照,大喝一声:“有贼!!!”
    柴房的窗户是木栅,没有窗纸,油灯往里一照,祝缨看到靠着墙根的地方已经被打出一个洞来,柴房里面的人数好像已经不太对了!
    少了一个!
    张仙姑怕女儿吃亏,扯大了嗓门儿喊:“快来人啊!!!有贼!!!”
    祝缨看这样不行,拖着张仙姑冲进厨房,拿了口锅,用斧头嘭嘭地敲着:“犯人跑了!!!”
    看守先被惊醒了,接着,整个驿站都被惊醒了!火把很快点了起来,人也往柴房这里聚集起来!
    祝缨见人多了,就护着张仙姑站到了墙边上,直到金良大步过来,才说:“盗墓的,墙上打洞。我怕他们已经跑了才喊起来的,金大哥先办正事。”
    还要怎么办?金良本来是好心,也是为郑熹争个好名声,谁看了不说郑熹宽仁?郑熹也有点这样的心,因而同意了。现在好了,给他们放柴房里,因为挤又卸了枷只加铁镣,他们竟能就着这个柴房打洞!
    金良下令把柴房一围,里面的人一个一个提出来,统统上了枷塞回了囚车里,然后带着祝缨去向郑熹禀报。
    郑熹隔壁的沈瑛也被惊动了,匆匆过来询问情况。郑熹道:“我正在问,五郎不妨一起听听。”
    钟宜那里也派人来问出什么事了。郑熹派人说:“一些小事,已经处置完了。”又下令其他人一切照旧,不许惊惶不许走动。对祝缨道:“你接着说。”
    祝缨道:“睡到一半听到声音不对就去看看,瞅着里头人少了一个,墙根有一个洞……”
    郑熹的脸色罕见地变黑了,问金良:“走脱了几个?”
    金良道:“一个没走脱,那一个也抓回来了!”那个祝大还惦记的徐道士倒是没参与,因为他年纪大,淋雨也发了烧,烧得稀里糊涂的,这群越狱的就没管他。
    弄清事情之后,郑熹的脸色又很快变得正常了,说:“上枷!锁进囚车!”
    就不能给这群囚犯好脸色!
    金良道:“已经关入囚车了。”
    郑熹道:“你安排人用心巡夜,散了吧。”
    一干人等齐齐答应,多一个字也不敢说。雨声中,脚步踏踏地往外走。
    突然一个声音传来:“哎哟,深更半夜的,好热闹呀!”
    周游一向与郑熹不对付,乐见郑熹吃瘪。
    郑熹这里规矩虽严,但是祝缨敲锅叫人的动静委实不小,多少叫人听出来一些。更兼囚犯又重新关到了囚车上。钟宜是不许人过来的,他知道,人丢脸的时候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知道的。周游哪怕已经睡下了,也要来嘲笑一番。钟宜的禁令禁得了别人,在看郑熹笑话这一条上,不大能禁得住周游——除非他亲自看着周游。
    周游晃悠悠地过来,声音里透着戏谑。
    然而郑熹却不是他能轻易激怒的,郑熹含笑道:“你也睡不着么?我深夜无眠,思来想去,还是要像你这般,将囚犯囚在车上才好,不可过于体恤了。”
    周游大声道:“哈哈哈哈,你终于知道自己的不足了么?!何必假好心来邀名?!贼子就该锁着风吹雨淋!”
    祝缨对他十分无语,眼见周游得意地发表完感想,又开心地往外走,她心底对这个纨绔不由生出一股钦佩之情——真是个性情中人!
    “性情中人”得意地扫了她一眼,心中嘀咕:这小子怎么有点眼熟?又不像郑七跟前的老人,真是奇怪!
    不过如果直接问郑熹肯定不会回答的,周游心里就存了一点点疑虑,仍然得意地走了。
    金良大声说:“都散了吧!”
    第35章 疑心
    祝缨见没人留自己,心里也不失落,冲今天晚上发生的这件事情,郑熹就是丢了个大脸。犯人没跑掉,所以事情还算有得解释,而且是自己人先发现的并不是别的什么人抓到了逃犯给送回的。
    可被周游这么一弄,郑熹就折了面子了。敲锅喊人的是她祝缨,祝缨以为,顶好所有人都忘了自己。
    她这么想的,周游却不这么想。
    周游此人,生来富贵,万事不上心,只有一件事令他耿耿于怀——郑熹。他不想把郑熹放在心上的,架不住有无数对他寄予厚望的长辈盼着他也能成为郑熹那样的人,得空就念叨,想忘都难。
    与郑熹有关的事情,周游也不免上心。比如,祝缨。周游就是觉得祝缨眼熟,一定有古怪。
    周游回到自己那边儿,先跟钟宜说了事情:“他们假好心,把犯人放柴房,结果犯人打洞要跑。可惜了,被抓了回来。”
    就被钟宜给训了:“胡说!犯人越狱被抓回来怎么能算可惜?你呀,就那点小心思,怎么能为自己怄那一点气,置朝廷法度于不顾?”
    周游道:“没说都跑,就跑一、二无关紧要的……”
    “更加胡说八道了!”钟宜苦口婆心地说,“他也是在为朝廷办事,你无论与他有什么瑜亮之意,也不能误了正事的。回京之后我或许要归隐一阵子,你孙伯伯他们近来行事也都小心,我们难以事事护你周全,你自己就要当心,明白吗?”
    周游关切地问:“您要避避风头,我也就忍了,怎么孙伯伯他们也……”
    钟宜道:“你也长大了,要懂事。去,睡吧,明天早上起来,不许再与郑熹起争执了,这一路咱们还要与他同行,你也不许闹了,明白么?”
    周游蔫了:“哦。”
    钟宜一训,他就忘了对钟宜说祝缨这回事儿,闷闷地回到房里,看郑熹出丑得到的好心情就这么飞了!生着气又睡不着,就想郑熹的样子,觉得郑熹一定是很难堪了!由郑熹就想到了那个眼熟的小子——奇怪,真的眼熟的!
    周游向来不会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他以为,他看那小子眼熟,那小子就一定有什么古怪!则如果从这小子身上的古怪能够牵扯出郑熹,就更值了!
    周游一脚踢开被子从床上一跃而起!
    守夜的小厮已睡着了,周游足尖踢了踢他:“起来,问你个事儿。”小厮猛然惊醒,脑子都吓得不转了,懵了一下才听清周游问的什么。忙答道:“哦,那个呀,那个是跟在后头的货郎,听说郑大人那边儿想收来当个随从,他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一个瘸爹,都跟着上京的。您问这个干什么?还有什么要打听的,我都给您打听了来。”
    周游道:“货郎怎么能住驿站的?他住哪儿?”
    “就住柴房边儿上,今晚才能叫他发现犯人逃了呢。哎哟,这回可要立功了。”
    周游仔细想了一下,他的印象里,办差的时候没遇着这么个人,那他是怎么有印象的呢?真是奇怪!
    “郎君?”
    周游摆摆手:“没事了。”
    小厮又苦劝他回去睡,周游倒腾了好一阵儿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搁家里,他这一天非得睡到午饭时不可,但是在钟宜面前,他不敢!第二天一大早,哈欠连天地爬了起来,拉开房门就看到钟宜就在檐下慢腾腾地打拳,完了,起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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