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宛致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故作不在意地说:“那我不喜欢你了,以后我们还是做好朋友吧。”
    安胥之道:“好。”
    “很好很好的朋友。”宁宛致又道。
    安胥之也道:“好。”
    宁宛致话说完了,才又说了一句:“那我走啦。”
    “嗯。”他点了点头。
    宁宛致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转身大步走了。
    安胥之立在夕阳里,看见她才走几步,肩膀就耸动起来,然后抬起袖子拼命地抹脸。
    安胥之一时心内百感交集,蹙了蹙眉,招手唤来守在马车旁的长流。
    “小郎君,有什么吩咐?”
    他叹了口气,“悄悄跟着宁姑娘,把她安全送回家。”
    安胥之赶到雪园的时候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堂上欢声笑语不歇,他刚一走进去,皇后便朝他招了招手:“阿临,过来。”
    “给娘娘、陛下请安。”安胥之走到上首。
    “听说是小宁在宫门口把你给牵绊住了?”皇后看着器宇轩昂的男子,不由露出笑容来。
    安胥之将话题岔开了。
    皇后见他不欲谈这事,也不再说,又问了他一些公务上的事情。
    寒暄了一阵,安胥之走到李文简面前,说:“对了,我听说殿下在我南下时册封了位良媛。”
    李文简靠在椅背上,双手抚着膝头,纤长如竹枝的手指轻放在洒金云锦布料上,姿态是难得的闲散慵懒,他笑答:“是。”
    随即,又补了句:“照辈分,你应该叫她婶婶。”
    “东宫事务繁忙,倒是辛苦婶婶了。”安胥之道。
    这声婶婶叫得李文简心中莫名熨帖,他笑着说:“确实辛苦,今天晚上的宴席便是她一手张罗。”
    安胥之看了眼席上的布置,每张席面上都摆着一提花篮,按照各人的身份,所用花材各有不同,妆点得格外雅致。
    他从盒子里取出那盏琉璃玲珑掌灯,递给李文简:“喜事当头,我当时不在京中,这盏灯敬送给表叔和婶婶,愿你们恩爱白头,早日添丁。”
    今日是属于安家和李家的家宴,故而他不唤他殿下,称他为表叔。
    李文简瞧着那盏灯玲珑剔透,是昭蘅喜欢的那一类小巧精致的东西。
    他道:“她这会儿还在膳房,马上过来,等等你自己送给她。”
    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给她听。
    “良媛过来了。”忽然,薛嬷嬷禀报说。
    宫人打起帘子,只见昭蘅手里捧着一篮插好的花袅袅婷婷走了进来。
    金色的花朵一簇簇积在密叶间,衬着春水一般浅笑素淡的人,有一种岁月娴静的美好。
    昭蘅穿过厅堂,抱着花篮往内走,她先上前给帝后和安氏的长辈们见礼,然后抱着那盆花往李文简身旁走。
    回过身,目光不期然看到李文简身旁立着的一道如松如竹的身影。
    四目相对的刹那,像是隔了遥遥的千山万水。
    昭蘅愣在原地。
    “小四郎,你不是要给阿蘅嫂嫂送灯吗?”李南栖眼巴巴地望着安胥之手中的掌灯,这灯真漂亮,只有巴掌大小,琉璃为罩,镶嵌宝石美玉,真让人眼馋。
    小四郎快些送给阿蘅姐姐,这样她说不定还能拿着把玩片刻。
    安胥之手里的琉璃灯应声落地,清脆哗啦声响,殿内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琉璃碎裂的声音让昭蘅如梦初醒。
    她的目光从从安胥之诧异的眉眼落到他的脸上,慢慢下移,是他骄傲纤长的脖子,镶滚着金边的衣领,腰间穗子轻晃的玉佩……
    再往下,是他的袍角、他的云靴,以及脚边碎了满地的琉璃碎片。
    琉璃易碎,灯辉下的碎片散发出璀璨光芒,光芒锐利如刀,刺得她眼前一阵炫白,片刻间不能视物。
    即便她再迟钝,此时也明白过来了。
    白榆就是小四郎。
    她站在厅里,恍惚极了,心上像是被人剜掉一块,有些空空荡荡,一股酸涩自心底如同火山熔岩翻涌起来,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同他问好:“小四郎。”
    浮银色的一身长袍挂在他身上,虽然如旧挺拔,却洇出另一种沉默萧索。
    安胥之先是感到一种迷茫,随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头顶的灯光照进来,映着他满面的惨白。
    脚边破碎的琉璃灯盏里似乎飘出一阵阵浓雾,把一切都笼罩其中,让他什么也看不清楚,什么也听不清。
    只有她轻柔的声音穿过重重叠叠的迷障直抵魂灵。
    他下意识地摇摇头。
    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听错了。
    阿蘅怎么会站在这里,成了他应当敬而重之的婶婶?
    他要拨开浓雾去看她,于是迈着阔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冷冷地提醒他:打住,你这样会害死她!陛下、娘娘和殿下都在厅上,安氏满门也在这里,他们不会怪他,只会怪她!
    冷冽的提醒是一把锋利的刀,挑起他心上的血肉,剧烈的锥心之痛,连着无尽的冷意将他的脚步束缚住。
    最终,他停在了距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明,夜灯下她柔和的面容慢慢清晰。
    像是高耸入云的山倾倒下来,沉沉地压在他的脊梁上,迫得他深深地弯下了腰。他望着她,望进她眼中浮动闪烁的灯火,望进她眼角憋着的一团水雾,声音低哑地唤她:“婶婶……”
    昭蘅眼神空茫地落在他绣着竹节的袍角上,感觉命运像是专门在作弄她。
    她的手指慢慢收紧,抱紧怀里的花篮,微微提起裙摆走到琉璃碎片旁,轻声说:“好漂亮的灯,可惜了。”
    扭头吩咐宫人:“收拾了吧。”
    安胥之脚下似有千钧,每走一步都万分艰难,好不容易挪到属于他的席面上。
    白氏说:“怎么这么不小心,摔了灯多不好。”
    安胥之垂着眼,没有应声,只木然地点了点头。
    白氏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再有责怪也说不出口,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挽起袖子给他夹了块鱼肉:“好了,快吃点东西吧。”
    “好。”
    昭蘅在李文简身旁坐下,将插好的花篮放在他面前。
    “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李文简侧过脸,见她脸色苍白若莹雪。
    昭蘅缓慢地舒出一口气,抬手压了压脸,冰凉的触感告诉她这一切都是真实,不是一场梦。
    真实得近乎残忍。
    “可能昨夜喝醉了,今天一直没缓过来,回去好好歇一歇就好了。”昭蘅有气无力地说。
    话音方落,斜里李文简的手探到她的额头,然后收回手,笑道:“我也不知道你那么出息,一碗酒就醉成那样。以后一口也不给你喝了。”
    昭蘅端起面前的一碗羊乳羹,木偶似的用小勺舀入口中,一口一口面无表情地吃着。
    李文简知道她向来不怎么挑食,却很嫌弃羊乳的腥臊,不怎么爱吃羊乳羹。
    可她吃了大半碗还不停。
    他静静地看着她,她衣袖把案旁的酒盏扫翻,酒水倾倒下来,顺着桌沿坠成一线,滴落到她的鞋子上,将鞋面上绣着的海棠花染湿。
    她却浑然不觉。
    李文简默不作声,抬手将她鬓边散下的一缕发勾到耳后,小声提醒:“别把头发吃进去了。”
    安胥之一直提醒自己,不许抬头看。
    他知道有些东西藏不住,会从眼睛里偷偷流出去。可是他忍不住,明知阿蘅与他不过一丈之隔,他就是忍不住。
    隔着重重灯火,他看到李文简侧身温柔地为她挽起发丝。
    那一刻心底真是有千千结,交织成了一团乱麻。
    他的心像是被人剜空了。
    这一餐饭,昭蘅什么滋味都没有品尝出来。
    她默默地吃饭,宴席散后,低眉顺眼从从容容地送走宾客。看上去和平常无异,只是无人知道她内心有多煎熬,她不敢抬头,甚至总有幻象,看到小四郎浮银白的袍角在她眼底晃荡。
    但她知道,甚至是可以笃定,他不会的,他会远远地避开自己。
    他明白此时当众跟她相认意味着什么。
    他对自己那么好,不会让自己陷入那么艰难的境地。
    今天这顿饭,想必他也跟自己一样,尝不出什么滋味。
    昭蘅哪知道他们还有机会再见面,原以为当初桂花树下一别,今生今世各安天涯再无来往。
    早知如此,那日就该好好地郑重地跟他道别。
    也好过如今,离得不过咫尺之间,却连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她真后悔。
    宴席散后,昭蘅和李文简一起回承明殿。
    她没有睡意,让林嬷嬷在书房掌了灯,坐在灯下安安静静地写字。
    写字能让人很快地静下心来,可是今天她心乱如泥淖,每一次落笔都歪斜得不像话。
    干脆停下笔,望着案头的一簇灯火,眼神空茫地落在跳动的灯芯上。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都没察觉。
    李文简手里提着一双寝鞋,走到她的案头,直到他的身影无声地笼罩下来,她才回过神:“殿下。”
    李文简蹲在她跟前,将寝鞋放在她的脚边,俯身握住她的右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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