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回道:“回昭训,这个人是万兽园的刘管事,昨天晚上他一夜没回住处,今天早上才在湖里找到他。”
    “哦……”昭蘅看了眼,让他们尽快收拾干净,就拉着莲舟走了。
    一路上她眉心都紧紧皱着,面色也很凝重。
    莲舟看她不大想说话的样子,也紧紧地闭上了嘴,没有聒噪。
    到了万兽园,她先去喂了动物,然后往越梨的小院走去。
    意外地碰到一大堆人在她院外,仔细看了看,才发现是宫闱局的人。
    “昨天我看到刘掌事往这边来了,肯定是来找她的。”一个小太监正指着越梨激动地说道:“上次刘掌事来找她,被她所伤,说要找她讨要说法,昨天戌时左右就叫她去华春亭了。肯定是她杀了刘掌事,把他推到林安池里!”
    昨日见过的老人,在一旁着急地解释说:“不可能,越梨平常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怎么会杀人!”
    “她可是连猛虎都敢驯,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小太监跳起来说道:“她是你徒弟,你当然向着他。”
    说完他又对宫闱局的杨尚仪道:“尚仪,这个贱人嘴硬得很,你把她带回宫闱局,严刑拷打,她挨不住肯定会招供。”
    杨尚仪没想到今年宫里竟然出了这么多死人的事儿,正烦心着若是上头盘问起来了该如何应付,闻言冷脸看向越梨,她是真没想到一向安分守己的越梨竟会做这种事!
    “你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尚仪大人,她是哑巴,不会说话啊,有冤也无法诉,您要她如何说!”老人从地上爬起来,眼含泪花,一直将越梨往杨尚仪面前推:“尚仪大人,您之前在万兽园的时候,也知道这个孩子,她那么乖巧懂事,怎么可能杀人!”
    “她不是会写字吗?”薛老头的话,让杨尚仪想起了从前的越梨。以前的越梨是个很乖巧的孩子,那会儿她没当上宫闱局尚仪,还是万兽园的总掌事。
    那时的越梨是什么样子……
    她仔细想了想,她是明媚如春风烈阳,骑在马背上恣意如风,一笑起来满山春花不及她的芳华。
    若是只有一张脸未必能让她记得这么多年。
    偏生越梨是她最得力的干将,再厉害的猛兽送到她这里,要不了多久就能俯首帖耳,顺承听话。
    从前魏湛将军猎回一匹枣红色的烈马,自己在校场驯了一个多月,那匹马愣是没有低头;他实在喜欢那匹马,听说万兽园有个厉害的驯马女,便将它牵到此处。没多久,越梨就将马儿驯好了。
    魏将军一高兴,重重封赏了万兽园上下。
    那匹马驯好之后果然是良驹,日行千里不在话下,成了魏将军最钟爱的坐骑。听说魏将军曾骑着它绕过敌人的封锁,夜袭敌军主帐,直取主将头颅。
    陛下甚喜,御笔亲书赐名——烈风。
    脾气刚烈,迅捷如风。
    后来杨尚仪去了宫闱局,还想提拔越梨跟着自己一起去。以她的才能和聪慧,在宫闱局迟早有一天能混出头,可是她拒绝了,她说她喜欢万兽园,喜欢和充满野性的野兽打交道。
    真是个奇怪的女子。
    可是没过多久,越梨就出事了。
    听说她害了风寒,春末了还在烤火,结果夜里火舔了她的被子,引起了大火,熏坏了她的嗓子,也烧坏了她的脸。
    她之后来看过她一次,那真是面目全非……
    当初整个万兽园最爱笑的女子全然变了个人。
    一晃眼很多年过去,杨尚仪没想到再见到她竟然是在这种境况下。看着眼前瑟缩的女子,她也颇为不忍,想到她以前那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吩咐道:“给她准备纸笔。”
    纸笔很快呈上来,杨尚仪道:“写吧。”
    许多年不曾碰笔,再度执笔,越梨的手抖得厉害,笔尖落到纸上,顿时成了个墨团。手抖个不停,半晌才在纸上留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没有。”
    “你没有?”小太监讽笑:“那你昨天戌时后在哪里?”
    越梨拿着笔的手不停地颤抖,笔尖上的墨水一直往下滴,很快就在地上滴了一滩黑色的水渍。
    “心虚了?说不出来了?”小太监道:“你还不快招人,杨尚仪最是秉公执法,你若如实召来,还可以给你个痛快,你要是不老实,免不得一顿血肉之苦。”
    薛老哭得老泪纵横,晃着越梨的衣袖:“你去哪儿了?你就说了吧。”
    越梨又提笔。
    众人看过去,她在纸上写下——在屋里!
    “不可能!”小太监道:“戌时一刻,我去关寰鹤经过你门前,你根本没在屋里。”
    他抖动长袍,一下子跪在杨尚仪面前:“杨尚仪,我师父死得蹊跷,您一定要为他做主啊。昨天晚上我和小宁子一起去寰鹤园关的门,您若是不信,可以召他过来一并问询,若是我说的有一句谎话,您就把我千刀万剐凌迟处死!”
    “越梨,你老实告诉我,昨天晚上你到底去哪里了?”杨尚仪陡然拔高音量。
    骇得薛老一抖,也哆哆嗦嗦跪下,去扯越梨的衣袖:“孩子,你快告诉尚仪,现在只有她能救你。”
    越梨拼命摇头否认,嗓子里呜呜咽咽,但没有能听懂她的话。
    杨尚仪闭眸,冷声:“带走。”
    身边的几个婆子便上前押着越梨要带她回宫闱局,几个人拖拽着挣扎的越梨,不时响起婆子们的咒骂,夹杂着女子绝望模糊的呜咽声。
    昭蘅和莲舟站在道旁的一丛花树下,理智催促着她赶紧离开,不要掺和到这些事情里来。
    可脚却半分不停使唤。
    就这样透过花树枝条的缝隙看向越梨的小院。
    她蜷缩在地上,拼命地抱住院里一棵葱郁的桂花树。几个婆子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指头,强行将她带走。
    挣扎间,她的指甲劈裂了,鲜血汩汩。
    莲舟站在她身后看得骇然,小声唤她:“主子……”
    昭蘅浑身都在发冷。
    她心底有个声音尖锐地提醒她——不要去,别管,你不是救世的普陀,自己都寄人篱下如履薄冰,怎么能管得上别人?
    犯了错就应该受到惩罚,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她杀刘掌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刻。
    越梨渐渐没了力气挣扎,先前还激烈的反抗渐渐无力,衣领被拉开,一段纤弱的肩颈露了出来,露出几道青痕。
    昭蘅的眼睛忽然就被扎了一下。
    那一刻,终究理智被情感压倒,她颤声道:“住手。”
    正在拖人的几个人听见这声音吓了一跳,忙转过头,看到昭蘅,却不认识。杨尚仪虽然也不认识她,但她在宫中多年,还是从昭蘅的服饰猜出了她的身份,忙行礼问安:“昭训。”
    薛老看到昭蘅,认出她是昨天在驯马场看越梨驯马的贵人,没想到这么随和的人却是太子殿下新册封的昭训,也颤颤巍巍跟着行礼,又眼含泪花向昭蘅求情:“娘娘,您救救越梨啊。”
    几人松开了挣扎的越梨。
    她也慢慢从地上爬起,跪在昭蘅面前,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木讷,反而是看淡人世的冷漠。
    昭蘅明知故问:“出什么事了?”
    “回娘娘。”杨尚仪道:“昨天晚上万兽园有个掌事溺水死了,有人说他死前是来找越梨了。”
    “什么时候?”昭蘅问。
    “戌时前后,师傅找她去华春亭里。”小太监抢话道。
    “戌时前后?”昭蘅问。
    小太监笃定:“没错,正是戌时左右。”
    “那便奇怪了。”昭蘅浅浅一笑:“昨天我在宫道旁捡到了一只受伤的猫,专门到万兽园找她去帮我医治了。”
    越梨抬眸看了她一眼,昭蘅假装没看见,扭头问莲舟:“她是几时去的斜阳阁?”
    “好像是酉时末。”莲舟的心突突直跳,就快要跳出心口,但她只能顺着昭蘅的话说下去:“那会儿天都还没黑呢。”
    “我在斜阳阁碰到一只受伤的猫,发现它受伤后就关在了屋子里,然后就带着宫女来了万兽园,结果越梨正在驯马,正好殿下有事找我,我给她留了话就先走了。”昭蘅把真话假话揉在一起讲。
    “那她什么时候离开的?”小太监情急道。
    杨尚仪听他语气不善,眼风迅速扫了他一眼。这位可是殿下唯一的枕边人,怕是没人敢用这个语气跟她说话。
    她正忐忑昭蘅是否会怪罪,听到她温柔和煦的嗓音响起:“这我不清楚,昨日殿下找我有事,我不在斜阳阁内。”
    “亥时末左右。”莲舟忍着强烈的心跳,继续说:“我记得很清楚,亥时末她从斜阳阁出去的。”
    “哦……”昭蘅尾音拉得长长的,唇角微微勾起,问小太监:“你的师父会在华春亭等她两个多时辰吗?”
    小太监吃瘪,垂头说:“不会……”
    昭蘅道:“我也觉得不会。”
    她笑着转头看向杨尚仪:“那我觉得这事跟越梨可能没多大关系。”
    杨尚仪舒了口气,她也不大相信越梨会杀人。
    毕竟是当年的旧部下,真要让她对她动刑,还怪不忍心的。
    “多谢昭训,若不是您,今天恐怕我就要断一桩冤案了。”杨尚仪朝昭蘅福了福礼。
    昭蘅颔首,又跟她寒暄了几句,杨尚仪便带着偃旗息鼓的小太监和嬷嬷宫女们走了。
    热闹的院落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昭蘅侧转过身看向仍旧跪在地上的越梨,眉眼间染上愁容。
    她包庇了一个杀人犯。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大抵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她也那样被欺负过,她也那样无助过。
    她也曾那么努力地想要活着。
    她张了张嘴,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在看到越梨那半张可怖的脸后,还是什么都没说,搀着莲舟,转身离开。
    莲舟的手颤得那样厉害,因为撒谎,还微微有些凉。
    莲舟是个好孩子,纯白得像张纸一样,根本不会撒谎。之前少英将她保护得很好,她以为自己也能护好她,却没想到还是把她拖入这些泥淖里了。
    她犹豫了下,问莲舟:“你想出宫吗?如果你想出去,我去向殿下求一个恩典,让他放你出去。”
    莲舟愣了下,眼眶忽的一下变得通红:“主子是嫌我笨,不要我了吗?”
    “不是,我怎么会嫌你笨。”昭蘅握了握她的手,转过脸对着她浅浅笑起来:“你又也看到了,我要做的这件事这么危险,又这样不安分,迟早有一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你不怕跟着我提心吊胆吗?”
    莲舟低着头认真地想了很久,再抬起眸子时,眼神就坚定了起来:“不怕。”
    她阿爹阿娘为了给哥哥娶媳妇把她送进宫里,就算出去了,也有可能会为了给哥哥养孩子把她卖给老头当小妾。
    她才不要!
    “真不怕?”昭蘅感受到她指尖的颤抖。
    “不怕。”这一次她的头点得很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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