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舍不得你死。”阿箬真似乎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有多讨厌,再度靠近她,嗅她身上的淡香:“那我就再给你十五天的时间。”
    他也不知道她这样拖延有什么意思,她同意也是跟他去月氏,不同意就是被迫跟他回去,有差别吗?压根没有,反正只能跟他走。
    莲舟远远看见阿箬真穿过月门,小跑着朝昭蘅跑去,她的声音都在颤抖:“主子,我、我去告诉皇后娘娘,请她给你做主。”
    昭蘅拽住她的手腕,盛夏天里,她的手却冰冰凉凉。
    昭蘅问她:“你想死吗?”
    莲舟眼睛飞快眨动,浑身不住颤抖,她摇头说:“不想。”
    云压得很低,飞鸟仓皇地四处乱飞。昭蘅静静地望着她,手指暗暗地抠紧了玉簪花树干:“我也不想。”
    “要想活,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昭蘅拉着她的手,转身假装无事,继续往万兽园走去。
    “可是……他太胆大妄为!”莲舟想起阿箬真大摇大摆放肆的模样,就忍不住心惊胆战。这里可是皇宫内院!
    昭蘅拍拍她的手,细声安抚:“没事的,莲舟,我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
    她的冷静极大安抚了莲舟的恐慌。
    *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热,万兽园中没什么人。
    经过上次的小院,昭蘅下意识往院内看过去,却没看到那道纤弱的身影。
    她当初在浣衣处,见多了踩高捧低欺负人的戏码,那天的事情也能猜出七七八八。
    她从莲舟手里接过金疮药,翻过篱笆走入院内,把金疮药放在窗沿上。
    转身的瞬间,目光从窗下的花盆掠过,她又定睛看了片刻。她竟然将花枝折断,花根重新种入花盆中,从断根处又长出了新的叶片。
    “贵人来找越梨?”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昭蘅转过去,一个鬓髪皆白的老者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老人约摸七八十岁,身形佝偻,背都弯成了弹弓,眼角眉梢堆着笑意,看上去是个很和气的人。
    他的视线定在昭蘅的脸上,有几分讶异。
    昭蘅摇头说:“不是,上次我来这里看到屋子的主人受了伤,所以给她送点金疮药来。”
    顿了顿,又问:“她叫越梨吗?”
    老人喜道:“是啊,她就叫越梨。她现在正在驯马场,贵人稍坐,我这就去找她回来。”
    他走到檐下,端着一张凳子出来,凳子上灰尘蒙了厚厚一层,他抬起袖子抹了抹送到昭蘅面前。
    “不用了。”昭蘅笑着拒绝,她本就是顺道过来看看,没见到人也不要紧。她说:“我就来万兽园逛逛,她不在就算了。”
    她把窗台上的药膏取下来,递到老人手里:“麻烦你帮我把这个给她。”
    老人咧唇一笑,露出两排掉得差不多的牙,乐呵呵地说:“既然是来逛园子的,贵人跟我一起去看看越梨驯马吧。”
    昭蘅讶然,她还会驯马吗?抬头看了眼天色,见天光还早,便道:“好吧,我还没见过驯马呢。”
    她上一次骑马,心里一直痒着呢。
    老人便引着她们往驯马园去。
    驯马园内,越梨骑在一匹马背上,□□烈马不服从管束,正在拼命反抗,头部向下做出猛冲之势,鬃毛飞扬,前腿雄健有力,腾空而起,后腿发力向上蹬起,不停地窜动跳跃。越梨双手勒紧缰绳,发丝飞扬,骑坐在马背上,随着它的上下腾挪而不时颠倒。
    好几次差点被甩下马背。
    昭蘅轻呼。
    老人笑吟吟地说道:“贵人不要怕,越梨以前还驯过猛虎,最烈的马到了她的□□也得乖乖听话。”
    老人看向越梨的眼神充满了欣赏。
    马儿一个长跃,越梨被颠得往下一坠,随着她侧身挂在马上的动作,满头乌黑发丝尽数垂散,在落日余晖里飞扬四舞,每一根发丝都被夕阳霞色照得煜煜闪光。那一刻,昭蘅下意识屏住呼吸。
    就在昭蘅以为越梨要坠下马背的时候,她却勒紧缰绳,脚朝马背上重重踏了下,重新翻坐上去。那一头漂亮的头发又柔顺地落回她的背上,洋洋洒洒。
    “漂亮!”昭蘅绷得紧紧的背松了下来,才发现自己竟然紧张得手心冒汗。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转身对老人道:“她太厉害了。”
    老人骄傲地点头说:“越梨是我教过最厉害的驯兽师,不管多烈性的动物到了她手里都会听话。以前她长得很漂亮的时候,很多王孙公子秋猎时捕获了猛兽都要送到万兽园里来找她驯服呢!”
    昭蘅想到她半张清丽半张可怖的脸,扭头问老人:“她的伤……是后来才有的吗?”
    “嗯,好像有五六年了吧。”老人提起她的伤,叹了口气说:“那年春寒,她夜里贪凉烤火,结果晚上睡得太熟,火盆舔着了被子,烧了起来。她人没事,就是那张脸烧毁了,嗓子也熏坏了,再也说不出话。”
    “越梨以前是个很爱笑的孩子,打那以后,我好久都没见过她笑了。”老人道:“她也挺难的,脸毁了,又失了嗓子,性情大变,那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成天欺负她。”
    昭蘅又想起那个太监将她摁在地上又踢又打的场景,顿时皱了皱眉。
    太阳底下无新事,这种事情,之前在浣衣处她就见惯了。
    “主子。”东宫一个宫人找了过来,急匆匆找到昭蘅:“殿下回东宫了,方才正在找您。”
    昭蘅微微愣了下,殿下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怕李文简找她有急事,昭蘅不敢耽搁,匆匆向老人告别后离开万兽园。
    离开前,她顺路看了看方才喂过的那些动物,吃了糕点的猴子趴在树枝上昏昏欲睡,但听到脚步声仍是立刻清醒起来,抬眸扫了她一眼。
    还是不行。
    昭蘅收起情绪,波澜无惊地继续往前走。心里想的是要快点了,她答应了阿箬真那个莽夫,十五天之内要给他答复。
    不多时,昭蘅回到东宫,得知李文简正在长秋殿等她。
    她快步走进去,看到李文简负手站在鸟笼前,另一只手拿着拨棍在拨弄小乖的羽翼。
    小乖出言不逊:“昭蘅坏东西!”
    李文简皱眉,沉着脸又用拨棍戳了戳它的背,气得小乖上蹿下跳地骂:“坏东西坏东西。”
    昭蘅扶额,走上前去,弯腰要行礼。李文简握住了她的小臂制止她的动作。
    小乖看到昭蘅,说:“昭训主儿吉祥。”
    昭蘅忙让人把它弄到后殿去,她说:“殿下找我有事?”
    “跑回来的?”李文简看着她满头的细汗。
    昭蘅说:“去了趟万兽园看他们驯马,听到殿下找我,立刻往回赶。”
    李文简走到放有木盆的架子旁,将面巾放到水中拧干递给她:“擦擦脸上的汗,没什么急事,下次慢慢回来。”
    昭蘅踟蹰了下,迅速抬头望了李文简一眼,毫无征兆地对上他的目光,这才接过他手里的帕子,展开擦拭脸上的汗水。
    擦干净后,正要走过去拧帕子,李文简向她伸手:“给我吧。”
    昭蘅微愣,她不敢把用脏的帕子递过去。李文简又说:“走得热气腾腾不要碰凉水,否则以后要害风湿。”
    以前她确实听跛足大夫说过,不过像她这种身份,有时候也讲究不了那么多。
    见李文简坚持,她只好把擦了汗水的帕子递回给李文简。
    他放入盆中搓洗了几遍,捞起来拧干擦了擦手上的水,又把帕子搭晾在架子上,底部上的水轻轻往下滴,坠入脸盆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母后今天给珺宁和郑启书赐了婚,中秋节后要举办婚礼。”李文简淡淡地说。
    昭蘅看见了他眼睛里的落寞,和微不可查地蹙眉。
    男婚女嫁原本应该是两个家庭的喜事,但三公主和小郑翰林的婚事在这种情况定下,想必知情人心中很是难受。
    昭蘅唇边挤出一丝笑意,对李文简说:“我听八公主说起过小郑翰林,听说和三公主很配呢。”
    李文简想到午后那两人站在母后满脸羞赧甜蜜的样子,沉重的心事霁散几分,朝她笑了笑:“是很般配。”
    “我之后可能会特别忙。”李文简看着她说:“东宫也要给她准备一份嫁妆,此事交给你打理,行吗?”
    昭蘅愣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我以前从来没筹备过这些事,殿下信我能做好吗?”昭蘅轻声问。
    李文简确信。一方面是了解她心思细腻缜密,不管做什么事情都细致入微;另一方面她勤学肯问,就算有不懂的地方向来也礼贤下问,不以鄙薄认真为耻。
    他道:“若是不信,就不会向你开口了。”
    昭蘅弯唇笑笑,点头:“我会做好的。”
    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三公主已经到了适婚的年纪,和小郑翰林的婚事甫一传出,四下叫好声一片。同时也有人纳闷,为何婚事定得这么着急,六月里议亲,八月就成婚,两个多月的时间就要走完六礼,未免太赶了些。
    昭蘅把答应宁宛致给小四郎的荷包找了出来。她近来学业很忙,每天忙里偷闲绣上几针,现在已经绣了大半,快要完工了。她想着之后要为三公主的婚事忙碌,怕到时候忙完了,打算今晚熬夜给他绣完。
    她坐在窗前平静地做着荷包。
    宁宛致说小四郎是正直、虚怀、卓尔不群的少年郎,央昭蘅给他绣竹纹。
    竹乃君子,小四郎也是宁宛致眼中谦和端方的君子。
    她缝完最后一针,收起针线,用帕子将荷包包好收进箱子里,改天宁宛致入宫就可以给她了。宁宛致最近随她父亲去了江州,要过段时间才能回来。
    她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又拉开抽屉,拿出里面的医书,继续看了片刻。这方子她都快背下了,制药的药材、用量都是按照方子上的数备下的,为什么一直失败?
    难道老天爷非得把她往污泥里按得翻不了身?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迅速摇了下头,不允许自己有这种想法。
    没有人能把她按在污泥里翻不了身,只要有一口气,她就要挣扎,就要站起来。
    把书放入抽屉里,昭蘅吹灭屋里的灯,躺到床上。
    熬到这个时辰已经很困了,哈欠一个接一个,打得眼泪直淌。
    但她没有睡,一直用手狠狠掐着大腿,努力让自己保持清醒。
    她暂时还不能睡,她心里有个猜测,今日想验证这个猜测是否正确。
    黑暗中时间仿佛格外漫长,她等了好久,久到就快以为是自己猜错了。
    廊外忽然传来窸窣的脚步声。
    克制而又沉稳的脚步,一下又一下,似乎重重地踩在她的心上。
    她微微闭上眼,克制不住地震颤。
    会是她想的那样吗?
    紧张的心情一直持续到门扇被轻轻推开。
    李文简轻声入了房内,怕惊醒她,动作放得很轻柔。
    慢慢走到床边,拉开蚊帐看了眼她睡梦中的样子,她今夜似乎睡得很好,眉宇间没有不安分的拢蹙。
    时间是最好的良药,再深的伤痛也会随着时间的消失而被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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