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浣衣处专门教过她们针线,昭蘅学得很认真。
    她没有什么可收拾的,回屋拿上针线就前往雁山居。
    既是皇后赏赐他无比珍爱的锦雀翎袍,又怎会放心交给她缝补?特意让云封来找她,是他想见自己。
    昭蘅轻轻摩挲着简单的针线包,安慰自己这事儿躲不过,不如及早面对。
    李文简在榻上小憩了片刻,醒来后仍有些困倦。
    他近些年辅政,事务繁忙,时刻如紧绷的弦,很少有时间如此时得有大片闲暇。
    侍女们在院中煮茶,青烟雾影中,他看到出现在院门前的昭蘅。
    昭蘅来了已有一阵,侍女告知李文简正在午睡,请她入内等候,她摇头,一直在门外站着。
    他睡得不久,没一会儿侍女出来看了她一眼,道:“殿下醒了,姑娘请进。”
    昭蘅压下眸里的畏惧,紧紧攥着手中的针线包,佯作冷静地迈步入内。她每一步都似走在尖刀上,迟缓如同老妪。
    门口到院内几十步的距离她走得格外漫长,每一次落下脚步,她都能清楚听到自己的脚步声。
    李文简坐在廊下。
    昭蘅走到台阶下的时候,抬头怯怯望了眼背对着她的身影,步子忍不住微顿,才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
    “奴婢昭蘅,参见太子殿下。”
    昭蘅跪在他面前,行了叩拜大礼,额头抵在冰冷的地上,尽量克制内心的恐惧,用平和舒缓地语气向他行礼。
    “起。”李文简微抬下颌,睨了她一眼,语气随意。
    昭蘅道谢起身。
    纵使人站着,却不敢抬眼,视线保持斜向下,雪白纤长的脖颈弯出弧度,带着骨子里的恭敬和谦卑。
    “云封姐姐说殿下的锦袍坏了,殿下,衣裳在哪里?”昭蘅又将头垂得更低。
    李文简拿起随意搭在椅背上的大氅递过去。
    昭蘅惴惴地把衣裳接在手中,小心翼翼地翻找破处。
    从袖子到衣角,再从衣角到领口,她仔仔细细翻看了两遍,确定这件衣裳完好无损。
    昭蘅微微抬眸看向他,眸中水洇洇的。
    她明白,他是在等她先开口。
    昭蘅轻咬了下唇,低声请罪:“奴婢罪该万死,请殿下责罚。”
    细碎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她身上,雪一般洁白的肌肤似乎有光,干净到了极致。
    甚至连她的声音都又细又柔,如同春水缓缓流过,让人听了耳心发痒。
    蒋晋最好绝色,到处搜罗美人。
    如此绝色,落入他手里,还能活着出来便是奇迹。
    这个奇迹又恰好遇到中毒的他,同他□□好。
    片刻后,李文简说会目光,拿起边几上的茶盏。
    杯中只余一盏凉茶。
    昭蘅一直静静地站在一旁,眉眼带着惊怯,如小鹿受惊,彷徨不安。她不知李文简将如何发落自己,她骗了他、又打伤了他,对于金尊玉贵的太子来说是何等冒犯,即便万死也难辞其咎。
    她迟疑了下,走到炉边提起水壶为他添了热水。
    李文简又端起茶盏,嗅了嗅气味,凉过的茶汤再掺沸水,味早散了。
    勉强喝了一口,果然无味,便将茶盏又放下。
    昭蘅把他的动作看在眼里,眼睫轻眨,转身将铜壶放回炉上。
    炉门没有关好,一粒炭忽然炸开,火星子四射,迸在昭蘅的手背上,烫得她手一抖,滚烫的铜壶贴到她手上,大量热水倾倒出来。
    她赶忙扔开铜壶,往后退了半步,可还是躲避不及,一股热水从她的手背淌过。
    她的手因为常年洗衣服,浸泡在冷水中,每年冻疮烂了,留下很多疤。今年冻疮本已开始好了,被热水烫破皮,结痂处裂开,顿时鲜血汩汩。血顺着她的手背流得到处都是,就连衣襟都未能幸免。
    李文简从未见过如此笨手笨脚之人。
    “飞羽。”
    话音方落,飞羽不知从哪个角落蹿出来,眨眼间就到了廊下。
    他注意到昭蘅手上的血,立刻明白李文简叫他的意图,从怀里摸出一瓶膏药给昭蘅。
    “多谢小将军。”昭蘅忍着痛轻轻福身。
    殿下几乎不单独和女人相处,飞羽又诧异地探究了昭蘅两眼,转头对上李文简不善的眼神,讪讪笑了下,转身又飞快蹿不见了。
    昭蘅打开药膏的盖子,涂抹在裂开的伤处,钻心的疼霎时间炸开,她忍不住倒吸口凉气,仅是嘶了一声。她摸了摸腰侧,想扯出帕子包伤口,却摸了个空。
    她这才想起她的帕子早上包栗子酥给云封了。
    她悄悄抬起眼睛瞧着李文简,只见他眉头高高皱起,不悦似乎堆积到了爆发的临界点。
    她低头,掀起袍子的一角,胡乱擦了几下。
    李文简也瞥到了他的动作,他随手扯过放在桌子上的锦帕:“自己可以吗?”
    昭蘅愣了下,下意识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
    “手伸出来。”她颤颤地伸出不堪入目的手。
    李文简捏着锦帕穿过她的掌心,绕了两圈,蒙住流血的伤口。他的动作轻缓又利落,十指翻飞,如同翩翩起舞的蝶。
    掌心的红痣如同扑扇的蝶翼,扇动起令人不快的回忆。
    昭蘅浑身僵硬,本能地抗拒从背心升起,迫使她挺直脊脊梁。
    李文简含义不明地看着她:“别动。”
    他们离得近,眉眼相对,呼吸相闻。他带有沉水香的气息喷在她的面上,热意从耳根燃起,一路蔓延到脖颈、小脸上。
    李文简看向她的脸,那副柔弱、破碎的美便被彻底打碎,像是雨后的茉莉芽儿,刚冒了尖儿,淋了雨,氤氲的芬芳笼罩着水汽,只有靠近才能嗅到淡淡的香气。
    李文简利落地将伤口包好,却没有撤开,目光锐利地看着她。昭蘅下意识退了步,脚踵抵到廊柱,后面再无退路。
    他的身影将她紧紧笼罩,好似座无形的巨山倾倒下来,令她恐惧,又忍不住屏紧呼吸仰视。
    “我、我……”昭蘅觉着呼吸困难,鼓起勇气抬头:“我不知道是殿下……所以才斗胆打……打……你。”
    他问:“你若知道是孤,会如何?”
    昭蘅垂在身侧的手紧紧蜷起,心上忽然升起茫茫。良久,她轻轻咬了下唇,缓慢摇头:“不知道。”
    她的命运一向不由自己,如同浮萍,风往哪儿吹便去向何处。
    “你是怎么从蒋晋那里活着出来的?”李文简忽然问。
    昭蘅脸颊猛然变得苍白如纸,错愕地转头看向李文简,深潭般的眼眸里尽是恐惧与慌乱。
    “殿、殿下怎么知道?”
    问完后却又觉得自己太傻,有什么东西能瞒过他?
    她以为随着蒋晋的死,这件事情已永远埋葬在地底下,未曾想这辈子竟还会听到这个令她作呕的名字。
    李文简手上沾了她的血,粘腻的触感令他不适,他走到一旁的盆中净手,汩汩水声里,昭蘅忍不住揣摩他问这句话的用意。
    众所周知,李文简辅政后干的第一件大事便是铲除奸宦蒋晋。
    那天他醉酒后,自己又跟他……
    若自己是他,会如何想?
    自己定会觉得此人居心不良,心怀叵测,和死去的蒋晋有所勾结。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昭蘅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文简已经洗完手,拿起帕子擦干手上的水渍,又转身坐回椅子里。
    “蒋晋患有头风症。”昭蘅声音轻轻地:“每当发作的时候头疼欲裂,生不如死。陈嬷嬷将我送去蒋府那日,他恰好头风发作,痛不欲生。”
    “以前薛家村,我家屋后住了一个跛脚大夫,他有个治头风的方子。”昭蘅道:“我用那个方子缓解了他的头风。”
    李文简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蒋晋饱受头风之苦,许多太医也束手无策,一个乡野村女竟能将他医好。
    “蒋晋此人,杀戮无道毫无信誉,他得了药方,会放了你?”李文简问她。
    在静默的片刻里,昭蘅深吸了口气,默了一阵,她用没有受伤的右手解除衣衫。
    昭蘅的动作很缓慢,低头褪去厚重的棉衣。
    腰带、外袍渐次褪下,很快,她的身上只余灰白的中衣。昭蘅抬眸望了李文简一眼,他靠在椅背上,打量着她如履薄冰的模样,眼眸平静得像一泓幽泉,似乎并不在意她要做什么。
    昭蘅心尖尖儿忽的颤了颤,心一横,低头褪去遮盖肌肤的最后一层内衫,露出只着了酡红亵衣的身子。
    肤若凝脂,在日光下泛着动人的光泽。
    她低着脸,目光落在鞋尖上,心中难堪到极致。原以为一切都过去了,没想到今日却要解开衣裳揭开伤疤,把自尊踩在脚下。
    她佝着身躯,朝李文简伸出洁白藕臂。李文简视线上移,落在她满臂醒目丑陋的伤痕上。细腻的肌肤结满疤痕,格外显眼。
    “因为我告诉他,要治头风便要以我的血肉为引子。”昭蘅的声音很轻:“故而,他留下了我的性命。”
    李文简抬眸。
    昭蘅垂下眼睑,继续说:“殿下可能疑惑,蒋晋阴狠多疑,为何会相信我的片面之言?”
    李文简眼神微亮,似在赞许她的聪慧。
    昭蘅又道:“方才和殿下说的那个跛脚大夫,是个爱医成痴的怪人,他喜欢治病,研究药方。”
    “尤其是旁门左道。我奶奶多年操劳,身体很不好,因为无钱买药,我求他给奶奶治病。他答应了,却有个条件。”
    她顿了顿,继而云淡风轻地说:“他让我做他的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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