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舟和冰桃时常打趣她,若白榆不是宦官,而是个普通侍卫,待日后她熬到出宫,定是个合心的如意郎君。
    昭蘅和白榆刚认识的时候,他还只是个位份低微的小黄门。
    她那时刚经历了人生最黑暗的时刻,身边无人相伴。白榆的陪伴安抚了她的恐惧。
    在她最没有斗志的时候,白榆帮她和宫外的奶奶取得联系,让她渐渐有了支撑下去的勇气。
    此后多年,他一直无微不至地关心呵护她。
    昭蘅不是青涩无知的小姑娘,不会看不出他眼中的情意。
    昭蘅没什么远大志向,只想老实本分熬到出宫,找个体贴忠厚的男子过日子,给一生操劳的奶奶养老送终。
    或许是自小受多了苦难,她觉着男子温厚体贴就好,并不在意她的身份。
    经历上次的痛苦,她甚至觉得是否是真男人也无所谓。
    那事儿太痛苦了。
    她认真地想过,等她出宫了,若是白榆不嫌弃她的事情,她也愿意和他过日子。
    正恍惚着,白榆已和他的同伴入了宫。
    昭蘅忍不住侧目看了眼他的背影。
    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初那个胆小懦弱的小黄门一转眼锦衣貂裘呼朋唤友自由出入宫门了。
    他身上散发出的少年郎蓬勃之气,让昭蘅也忍不住惋惜。
    若他不是个宦官,定然也是个意气风发的有志之士,而不是困于东宫,做任人差使的下人。
    昭蘅没过问他现在具体做什么事情,但能自由出入宫闱,在宫前谈笑自若,想必至少得是殿下跟前说得上话的人。
    昭蘅将思绪拉回来,缥缈的目光垂下,落在鞋尖上,快步追上前面的队伍。
    之后再说吧。
    她明年才能出宫。
    到了国公府,因是太子殿下赐来的人。公府长房夫人刘氏亲自接见了她们,先是谢了太子殿下的恩,然后将她们分到各处。
    昭蘅和另外几个侍女被分到了侍药间,负责给老公爷煎药。
    东宫出来的宫女,毕竟代表着太子殿下的颜面,管事不敢像使唤自家丫鬟一样使唤她们干活。她们去了,实则大多都在次间嗑着瓜子话闲。
    昭蘅曾受过老公爷恩惠,私心里也想为他做点什么。
    她深知以老公爷的身份地位,自己能为他做的事情寥寥无几。或许这是自己此生能为他做的唯一一件事。
    故而她每日亲自在炉前为老公爷看炉煎药。
    昭蘅到公府的第三天,下了场春雪。
    雪声又急又密 ,不一会儿功夫到处就覆上一层轻白。
    连着下了两三天,依旧没有停的架势,四下茫茫一片。
    公府这日,像有什么大事,屋外不时有丫鬟家仆匆匆而过。
    不多时,侍药间管事慧娘几乎跑着进来,屋里的人立刻朝门口望去。她缓了口气,在屋里环顾一圈,最后才走到昭蘅面前道:“贵人见谅,府上今日有事,需挪几名丫鬟到别处帮忙,还请贵人暂时担纲侍药间的事情。”
    高门大户的丫鬟仆人分工精细,侍药间的只需要煎药送药,本也用不上那么多人。昭蘅这几天已经熟悉此间庶务,少几个人也忙得过来,便点头道:“但听管事吩咐。”
    几日相处下来,谁在做事谁没做事,慧娘眼中看得分明。却没想到昭蘅丝毫架子也没有,顿时更是感激,忙朝她深深福了几礼,道了感谢的话,留了个烧火丫头,便领着其余的人走了。
    次间里一门之隔的宫女听到她们的对话。
    花房的一个管事翻了个白眼,嘲讽:“瞧把她能的,就她是来干活的,咱们都是来公府吃闲饭的。”
    其余的人掩唇偷笑,压低声音絮语不停。
    昭蘅假装没听见,规规矩矩地在药炉前看火。
    一个炉子旁方案上的沙漏已经接近尾声,这一帖药煎好要及时送去以免贻误药效。
    次间那几位是指望不上了,她默不作声穿上斗篷,对烧火的丫头道:“我去送药,你看着点儿火。”
    小丫头“嗳”了声,为她开了门,送她出门。
    老公爷病前从厢房搬了出来,挪到深院临湖的静安小筑。静安小筑围建在内湖一隅,偏僻安静,很适合养病。此地曾用作族中子弟进学的地方,老公爷不喜奢靡,故而只修建了寥寥几间屋舍。
    他这回搬到此地养病,因地方过于促狭,侍药间便设在一水之望的栖梧居,两地水面上以栈道相接,从栖梧居步行到静安小筑,汤药正是适口的温度。
    昭蘅端着药走出侍药间,春日里下雪,天气竟比深冬还要冷,她被冷风一激,重重打了个激灵。
    担心这种天气汤药凉得更快,昭蘅片刻不敢耽搁,快步往静安小筑走去。
    到了院前,却见院外已经聚了不少人。
    放眼看过去,大半都锦帽貂裘,贵气逼人;再看他们闲适的模样,不像是客人,倒像是公府里有头有脸的人。
    昭蘅心中忽然咯噔一声,猜想是不是老公爷身子如何了,是以阖家都来送他……
    但眼角的余光从他们脸上悄悄扫过,不见丝毫悲痛,反而个个看上去格外喜悦、兴奋、期待,便觉得是自己多想了。
    正疑惑时,那日接见昭蘅她们一行的刘氏走了出来问:“药煎好了吗?太子催了两回了。”
    昭蘅明了,原来是太子来探病了。
    第3章
    高门大户里为了防止暗害,也为了有事方便追查,药都是专人专管,不会假于他人之手。
    昭蘅端着托盘走到刘氏面前,微微福了福身行礼,柔声应道:“回夫人,药煎好了。”
    “跟我进来。”刘氏吩咐。
    昭蘅随她入了院内。
    静安小筑修建之处乃是为了族中子弟进学,安国公不喜后辈养成奢靡之风,是以院内陈设并不繁复,仅有一钟、一桌、四角环绕翠竹几丛,在雪中散发出蓬勃生机。
    回廊上挂满字画,墨香沉郁。昭蘅行走在回廊里,嗅着文墨香,脑海里便不由想象出惠风和畅的春日,老公爷带领族中子弟在院中坐而论学,泼墨挥毫的场景。
    昭蘅因着一斗米的恩情,记了安国公很多年,常常会悄悄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模样。
    此时真要见面,她却莫名有几分紧张,托着药盅的手指暗暗抠紧。
    “药来了。”刘氏领着昭蘅步入屋内。
    屋内人也不少,除了远在徽州的四房和宫里的皇后,安国公的子女都回来了,竟将宽敞的屋子挤得满满当当。见人送药进来,才往旁边站,让出一条通道。
    昭蘅颔首往里走的时候,李文简正坐在床边,看向榻上的安国公道:“阿翁,这次我多陪你几天。”
    昭蘅微微怔了片刻,殿下的声音怎么好似在哪里听过?
    老公爷病了已有一段时日,清癯的面容浮现笑容:“琅儿有心了,不过你代陛下打理国事,庶务繁忙,不要事事为我操劳,有你舅舅他们在就够了。他们对我很好,你不必挂心。”
    太子出生之时,恰逢乱世,先帝忙着打天下,他的父皇母后作为长子长媳,追随先帝于战野,无暇分心抚养他。只好将他寄养在安氏。
    后来先帝入京称帝,皇上顺理成章做了太子,太子也顺理成章做了太子。
    但太子长于安氏,和寻常孩子成长的轨迹无异,血脉之情浓厚。
    照说即使是血亲,也得分个尊卑,但李文简特许老国公不必拘礼,可随意称呼其名。
    李文简当然知道几个舅舅如何孝顺,并不会让阿翁受半分冷待。
    只不过近两年来阿翁身子每况愈下,他也想多抽出时间陪伴。
    “阿翁,无妨的。”李文简掖了把他的被角:“近来得闲,正好无事。”
    安国公一下子笑出来,老人只是嘴硬,怎会不想疼爱的后辈陪伴?
    李文简目光往门口看去:“药呢?”
    随着他的话音落脚,屋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昭蘅。
    但昭蘅像是忽然被人抽去灵魂,僵硬地立在那里。
    她犹如木雕泥塑,仅是听到那个声音,都不敢往榻边看一眼。
    站在她身旁的刘氏轻咳了声提醒,她仍是半点反应也无,脑子里猛地一片空白。
    “殿下在叫你。”刘氏转过脸,却见她脸色异乎寻常的白。
    见到太子失礼可大可小,刘氏正要斥责,忽的想起她是东宫派来侍疾的宫女。刘氏每日料理家事,相交的都是高门贵妇、皇亲国戚,见过的女子不计其数,再美艳的她也见过,一个小小的宫女原不值得她上心。
    可是那天前院匆匆一瞥,她仍是将她记下了。
    只因,她已许久未见过这般不加雕琢的美人。纤若蒲柳的身姿裹在普通的宫装里,仍不掩她的姝丽。
    饶是识美无数的刘氏也不免悄然倒吸了口气。
    既是东宫太子殿下的人,她便不好责备,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再次提醒。指尖触碰到她粗糙的手背,却发现她手也凉得彻骨,甚至止不住地颤抖。
    昭蘅大梦惊醒,身子忍不住颤栗。
    深深吸了一大口气,这才敢徐徐抬起头,望向榻边的李文简。
    他穿着明黄的锦袍,即便是随意坐在小凳上,也自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仪,就连他袍上怒目盘旋的四爪金龙也皆是逞威风,似乎下一刻就要飞出来将她撕成碎片。
    在浣衣处多年,她当然知道天下仅有一人有资格穿这种料子的衣物。
    可是那天,他没有穿龙袍。正因如此,昭蘅把他当做入宫贺寿的显贵。
    四目相交时,昭蘅脑海里那个如神似魔的人和眼前的脸重叠,她心口一窒,似乎连呼吸都停了。
    可李文简只是看了她一眼,似乎连她是谁都没有想起,然后就侧过了脸,朝她伸手:“药。”
    昭蘅稳了稳心神,尽量让自己不要再出岔子,轻挪步子朝他走去。每往前一步,脚上的力道都加重一分,短短十余步的距离愣是让她走出了山高水长的意味。
    “殿下。”昭蘅立在他面前,躬着身子,将托盘高高地举过头顶,递送过去。
    她垂下眼睛,眼角的余光里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端着药盅,掌心一粒绯红格外刺目。
    面容和声音或许会随着时间变得模糊不清,掌心的红痣她却不会记错。
    他不喜看她的眼泪,伸手捂住她的眼。
    黑暗降临之前,她将那粒痣看得分明。
    “你是东宫的?”李文简忽然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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