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眼睫浓密乌黑, 瞳孔澄净而认真,这么直勾勾地望来时几乎能照进人心底。
    医务室脆弱的床板在轻微咯吱,贺止休却被看的分不出神, 只觉得整个人的灵魂都被路炀紧紧攫住,几乎连呼吸都不敢用力, 生怕一切都不过是场镜花水月。
    很久之后他才终于重重一滚喉结,思绪混乱道:“我没有故意形容……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应该是什么样……”
    “你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路炀哑声截断,抓住衣领的手缓缓松口。
    他坐起身,单臂撑在斜后方,另一手捧住了贺止休的面庞,主动叩他心门:“你无法解释,那能不能告诉我缘由?”
    贺止休薄唇翕动,好像在思考如何开口,又好似在挣扎。
    闪电划过窗外,转瞬即逝的光亮映出他眉眼间的拉扯。
    路炀也不催促,就这么安静候着、等着。
    直到姗姗来迟的雷鸣从耳膜滚过,他的手背附上了道灼人的温度。
    手掌擦过肌肤,一个冰凉的吻落在掌心。
    “你愿意跟我去一个地方么?”许久之后贺止休小声问道。
    路炀微顿,下意识问:“去哪?”
    “陵园。”
    ·
    天色灰沉,阴云密布。
    路炀对陵园并不陌生,幼年每逢清明都会被带来祭拜未曾谋面的爷爷奶奶;后来池名钧离世,他又隔三差五往陵园里跑,一个人坐着地铁跨越半座城市,然后蹲在石碑前对着印刻上去的名字一待就是一整天,直到被池悦开着车抓回去为止。
    后来升了学,走读背着路苑柯偷偷练滑板,毫无意外被抓了包,当场烧了滑板转了学。
    新学校是私立,寄宿制,一周里得待满五天,周末还得被摁头上堆满整个白天的补习班。
    别说滑板,休息都只偷见缝插针地歇,来的频率才终于缓慢下降。
    但较之正常的一年个位数,他依然频繁,基本只要有空就会往这儿钻。
    来了也不说话,不叙旧,就纯看看。
    以至于看守大门的保安换了几任都依然能认得他。
    下车的时候暴雨歇止,变成毛毛细雨,冷风呼啸打在脸庞。
    路炀站在伞下望着眼前的陵园,顿了两秒忽地说:“你哥也在这?”
    用的也。
    贺止休不由侧目,神情微愣:“你来过?”
    路炀点了点头:“我爸也在这儿。”
    医务室那沉默的时间里,贺止休思绪百转千回,却独独没记起这个可能性,也没想过居然会这么巧。
    路炀幼年关系最亲密的父亲也恰好长眠在这里,几乎毫无意外会触景生情。
    数个小时前开口既做好的决定陡然被截断,贺止休停在了原地,抬手轻轻拽住路炀,无数思绪间他开口的第一句仍旧是:“对不起……”
    “……”
    路炀终于抬头,没有镜框,他脸上的冷淡毫不遮掩,眼角还沾着几滴飘来的雨珠。
    他冷漠问:“你今天是对不起说上瘾了吗?”
    贺止休思绪还没完全回轨,闻言不禁愣住。
    短暂沉吟后,他低下头,在路炀的注视中小心翼翼地再次开口:“那,抱歉?”
    路炀:“……”
    “我不知道你爸他也会在这里,要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贺止休把手中的伞朝路炀倾斜,让冷风与细雨落在自己身上,试图用冰冷来镇压情绪,让头脑清醒。
    但他的语言系统显而易见崩的很彻底,张口闭上反复数回,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词。
    短暂沉默后他终于无可奈何的放弃,对上路炀视线再次开口:“对不起路炀,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去好了,我现在就叫车……”
    他掏出手机就要解屏,但手指刚触到,就被另一道冰凉覆盖遮挡。
    贺止休想说话,路炀却率先截断:“还想道歉就把嘴闭上,我不想听。”
    贺止休果不其然乖乖闭上嘴,一脸无辜地眨了下眼。
    路炀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数秒,终于忍无可忍,叹了口气,抽出他手机,屈指在那罕见发冷的掌心处搔刮了下。
    “一段时间没来不小心忘了,这儿只有一座陵园,既然都是这座城市的,那么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也不稀奇罕见。”
    路炀指尖朝下滑落,勾住一根指尖,三言两语道破了贺止休潜藏的担忧:“不至于触景生情,我来的很频繁。”
    “真的吗?”贺止休不禁追问。
    路炀点点头,侧目望向大门,微微眯眼:“我爸刚过世那会儿,在家里待着反而更难受,所以经常一个人跑过来看他,后来清明什么的也会过来祭拜。”
    贺止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神态间的后知后觉不似作假,路炀瞟着他,终于觉出半丝不对。
    迟疑稍许他还是问道:“你第一次来?”
    贺止休不做任何掩饰,直白地点了头。
    亲人离世却没去过对方墓前,这其实是很少发生的情况,尤其这个人还是贺止休实打实接触过、认识过的亲哥。
    饶是路炀也不禁愣了下,下意识问:“为什么?”
    原因其实很清晰,贺止休也不是头一回被这么问,但过往顺畅的答案此刻却难以脱口。
    张口闭上数次,他终于做好心理准备,刚要从齿缝冒出半个音,手掌突然被握住。、
    “不想说就别说了,”路炀主动打断:“不用勉强自己非得回答。”
    贺止休一顿:“你不想知道吗?我以为这还挺过分的。”
    路炀直白道:“我不认识你哥,所以你的感受对我而言比较重要。”
    雨伞被细雨击打,四面八方太安静,以至于这点闷响都变得很清晰。
    贺止休杵在原地呆愣了好片刻,终于弯下眉眼,露出了迄今为止第一个笑。
    “我本来以为亲口承认这件事挺艰难的,尤其是跟你;但现在感觉还好,可能因为想对你毫无保留的欲望高于了一切。”
    贺止休抬手抹去路炀眼角处几滴飞溅而来的水珠,指腹蹭过漆黑眼睫,细密柔软的触感如羽毛搔过心尖。
    其实应该发痒或更难开口才对,但被这双眼睛注视着的此刻,贺止休出乎意料地感觉到心安。
    阴云密布,世界晦暗,他哑声敞露自己卑劣的一面:“因为我讨厌我哥,可能还不只是一点点讨厌。”
    路炀一怔。
    贺止休继续:“而是非常、非常讨厌。”
    贺止休很少直白坦言说过自己的喜厌,除了出于幼年残留的影响,导致他隔三差五对alpha进行一次人生攻击外,大多数时候是个很难窥探出他到底喜欢厌恶什么,又对什么上心,对什么不上心的人。
    饮食上没什么忌口,学习上没什么偏好,四季轮转与阴晴雨雪似乎都能接受。
    路炀曾以为是他唯一兴趣所在的摄影,其实也并非他真正所热爱的。
    他迷茫地游离在人世间,迄今为止好似只有喜欢路炀这件事是笃定的。
    以至于陡然听闻厌恶,路炀有短暂的愣怔。
    但仅持续寸许,他醒过神,平静地问:“他对你做了什么?”
    这下轮到贺止休怔住。
    后方恰有车鸣流淌而过,前方轮转的红绿灯成了天地间唯一的色彩。
    正值工作日,陵园无论内外都空荡安静,满地水洼倒映出昏沉的天,细雨滴落,荡出道道涟漪,不及停下,边缘一侧陡然被人踩住。
    刹那间水渍飞溅而出,在深蓝的裤腿上印出小片点状水滴。
    从正门口到陵园内,贺止休活像无端被戳中了什么笑穴,愣是低头自顾自地闷笑了一路。
    台阶层叠而上,无数墓碑如山峦排列而出,场面沉静而悲伤,将隔三差五的低笑衬的愈发明显。
    眼见十数米外的行人都转头望来,路炀终于忍无可忍,扬手在这人后腰处一拍:“突然抽什么风?”
    “抱歉——哦不对,你不让我说,那不好意思,”贺止休止住笑意,尽管眼角眉梢与唇角仍旧弯着弧度:“就是一时间没忍住。”
    路炀疑惑:“忍什么?”
    “你刚刚的话,”贺止休又很轻地闷笑了下:“正常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我为什么讨厌他么?结果你居然问的是,他对我做了什么。”
    “有问题?”路炀收回手往兜里一揣,语气平直毫无波澜:“不知道我护短么。”
    贺止休眸光微动,捏住伞的手无声紧了几分。
    少顷他才说:“谢谢你路炀,不过他其实没有对我做什么,相反,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就不会遇见你了。”
    路炀终于彻底怔住:“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我之前说,我哥是个alpha与omega结合之后生下的概率极低的beta么?”贺止休平静反问:“因为意料之外,所以出现了问题,他是个beta,却拥有了不该有的腺体,无法二次分化,也无法切除,畸形的功能对他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负担,生命日复一日的流失,直至死亡降临将他带走。”
    “我父母四处寻求办法,但金钱唯一的作用只有续命,而非救命;后来有次他们出国,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据说是当下唯一的治疗方案。”
    路炀头脑思绪翻飞,仅在瞬间明白了什么,薄唇翕动却又哑然止声。
    “你猜的没错,”
    贺止休一派轻松地笑了下:“所谓的治疗方案就是再生个beta,然后把他身上健康的部分与之对调——听起来有点类似移植心脏手术。”
    细雨缠绵,寒风刺骨,俩人并肩站在高处台阶上,右边是攀附绿植的围墙,左边是冰冷安静地墓碑,那里埋了许多具灵魂。
    贺止休撑着伞站在已逝的土地上,平静阐述着自己生命诞生的最初。
    他微微低头,与路炀对视:“然后我就被这么生出来了。”
    时至今日贺止休早已忘记自己是什么时候知道,或许是懂事之初有人不小心说漏了嘴,又可能是最开始就没人打算隐瞒。
    毕竟事实已成定局,隐瞒意味着总有一天要解释,一个父母夹带私心而诞生下来的孩子,并不需要赋予他这种复杂的流程。
    因此在同龄人尚还不懂生命为何,对死亡毫无概念的时候,贺止休就清楚知道,他要在不远的将来分化成beta,然后救下自己生命垂危的亲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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