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后没有回房间,而是托着滑板走到客厅的另一端。
    通往阳台的落地帘紧紧闭合,旁侧没有花盆也没有绿植,只置放着一个高耸至天花板的书架。说是书架,实际上间隔层中只有几本泛黄的儿童读物与滑板相关的工具书,剩下的空格无一例外,装的都是各类轴承零件与工具。
    乍然望去跟周姨店里的小仓库差不多,但又比她的货架上整洁不少,每一样都被整齐地收纳在了塑料盒中。
    但可能是年限太久的缘故,隔着盒子的磨砂面,依然能窥见每一样铁质的工具上,都泛着明显的棕红色锈斑。
    路炀站在书架前,目光掠过上面的每一个间隔层,由下至上,最终微微仰头,无声的定格在最高处——那里安静的平放着一块滑板。
    他就这么静静凝视着,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抬手摘下帽子,伸长手臂,轻而易举地触碰到最顶层,旋即微微屈指,在那滑板的边缘处极轻一弹。
    只听他几近呢喃地说:
    “我回来了。”
    回应路炀的是一片寂静。
    屋外风声凛冽,一墙之隔的嘈杂随着夜色渐深逐而褪去,方寸之间安静的连心跳声都格外明显。
    不知过去多久,路炀才缓慢地收回视线,终于放下手中的滑板随意立在墙边。
    刚松手,兜內的手机陡然一震——依然是宋达。
    这人俨然对路炀一言不合就挂电话的行为习惯了,这会儿大约生怕接起又被挂,直接弹了个视频过来。
    路炀没注意直接点了接通,少顷就见宋达表情严肃地占据屏幕。
    “我认为有必要对咱俩的——”
    宋达还没说完,陡然窥见路炀身后的背景,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愣了好几秒硬是一转,变成一句突兀的:“……你回家了啊?”
    “嗯,”既然接了就懒得挂,路炀把手机往床上一丢,让摄像头照向天花板:“咱俩的什么,有屁快放。”
    宋达本来是有屁,现在瞅着那天花板什么都没了,欲言又止半晌,才干巴巴地扯了个话题:“哦,也没什么,就想问问你周姨朋友圈发的那个怎么回事。”
    路炀平时不怎么看朋友圈,闻言不由看向手机:“什么朋友圈?”
    “喏,”宋达画面一卡,“发你了。”
    挂断电话,路炀点开截图一看,发现与其说是朋友圈,不如说是条商业合作求助还差不多,下头还回复了好几句时间紧张方便的可以尽快联系之类的补充。
    俨然是一副火烧火燎的架势。
    路炀退出聊天框,点开早已堆积出99+小红点的朋友圈,往下一刷,界面里发什么的都有,唯独就是没有周姨的。
    这是把他屏蔽了?
    路炀眉梢一抬,直接扔下帽子点开周姨的聊天框,略过了上头的五百块转账,直接把宋达发过来的截图一丢。
    -ly:怎么回事儿?
    -周姨:?
    -我靠,宋达那小王八羔子发你的?
    路炀一边膝盖压在床上,单刀直入:你在找人拍宣传片?
    对面安静了会儿,大概知道这事儿糊弄不过去了,顶部的状态在输入中徘徊半晌,最终转为语音。
    “嗐,个毛的宣传片,最近进了一批新滑板,所以找了个本地的小网红想让他帮忙宣传宣传,找点潜在顾客。”
    语音顿了顿,自动跳往下一条:
    “本来都定好在后天,结果临到头跟我讲要节目效果,最好找个滑手过来一起配合直播,还要技术一流的,说是这样比较能招热度。”
    周姨年轻时也是个潇洒的主,任凭周围人怎么劝也要在滑板路上一条道走到黑,直到后来上了年纪,才收了收心,开了家滑板店。
    但小众东西本就费心费力还不一定讨好,宣传的效果也不如其他大众玩意那样明显,因此哪怕在如今短视频爆红的年代,周姨也从来没说过要找人拍过什么。
    如今却突然来这么一遭,路炀几乎是瞬间就明白过来,什么新进滑板都是借口,无非是客流量大不如前,只得另想他路了。
    人是需要为饭碗低头的。
    路炀眼皮半阖地盯着屏幕,屏幕的光将脸庞神情照的很淡。
    -ly:钱给了没?
    -周姨:定金放了一半
    -ly:要是找不到人他就不拍也不退?
    -周姨:干的他王八羔子,敢不退一个试试
    那就确实是不退了。
    输入中又持续了好一会儿,十之八九是在飙脏话,末了大概是又觉得发出去不妥,转头又灰溜溜地删了个干净。
    不等周姨再回复,路炀指尖在屏幕上飞快点过。
    -ly:我去
    -周姨:?
    路炀还没来得及再打字,那边直接一个通话弹了过来。
    周姨压着声音惊疑不定地问:“你去什么?”
    “去给你拍,”路炀淡淡道:“不然这一时半会儿的,你上哪儿去找符合直播条件还给你宣传的滑手。”
    周姨立时拔高嗓音哼笑道:“废的那劲儿,大不了老娘自己上阵,当年我可也是方圆一霸好么!”
    “你霸,”路炀连个顿都没打就说:“霸完闪腰医院躺一月,霸个我看看。”
    周姨:“……”
    她咬着烟头过滤,下意识扶了扶腰,默默在心里问候了一圈路炀的嘴。
    旋即话锋一转:
    “你不是不乐意上镜么,以前宋达想给你拍个视频发朋友圈夸夸都不让。”
    “那是他想拿我装逼,”路炀面无表情道:“戴个帽子口罩就行,反正不拍脸。”
    周姨沉默半晌,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谢谢了啊。”
    路炀指尖在耳扣上轻轻一捏,没有多应什么。
    “那就这样,时间地址到时候发我就行。”
    他速战速决完,正要挂电话,就听周姨在对面又语速飞快地嚎了句:“五百块钱赶紧给我收了!放着打开聊天记录都丢人。”
    “得了吧,留着给你自己买狗皮膏药,”路炀顿了顿,又补充了句:“要谢回头请我吃饭就行。”
    周姨一喜:“我下厨啊?那敢情好!”
    “……”
    路炀:“那算了,五百块我收了。”
    周姨:“…………”
    五百块最终还是没收。
    不过从亲自下厨改成了点豪华外卖,消息传递人宋达一听,立刻高呼自己也要去。
    三天后。
    华灯初上,月朗星稀。
    熟悉的钟楼矗立在公园之中,巨大表盘上时针恰好擦过七点整,震耳欲聋的击鸣声于闹市中陡然响彻,行至半途的人流纷纷下意识仰头望去。
    但下一刻,这点变动又被喧杂淹没。
    路炀带着鸭舌帽与口罩杵立在人来人往的公园大门处,滑板无声地倚靠在旁侧石碑上,帽檐下那双总是波澜不惊的双眸此刻难得带着些许不耐之意。
    按照周姨给的时间,眼下已然过了约定的点足足十分钟,然而约好的直播小网红却迟迟没出现,发微信也半天都没动静。
    路炀拧着眉宇退出对话框,耳机里是宋达鬼哭狼嚎的惨叫。
    “我他妈就想不通了,那道题我明明认认真真演算过,足足三次它都显示b,怎么会是c呢!?我他妈就差那一分,就那一分我就及格了!”
    “你怎么演算的?”
    “丢了三次笔,都丢到b!”宋达悲愤道:“我纵横考场十数年,三次都命中同一个答案的概率比我中再来一瓶的概率都低!怎么会错呢!?”
    “……”
    “你妈没弄死你真是个奇迹,”路炀面无表情地冷冷道,“挂了。”
    “诶诶!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宋达连忙道:“待会儿我网课就开始了,没法看直播,你记得给我录屏啊。”
    经过在校老师的连夜奋战,国庆七天刚休不到一半,月考成绩就已成功出炉。
    学校显然没想让他们安心过个长假,前脚成绩一出,后脚便马不停蹄地发送至家长手机。霎时间有人欢喜有人忧,还有人直接从父母掌中宝变成了家庭阶下囚。
    宋达赫然就属于阶下囚范畴,连原定要来当路炀人生首场直播的第一位观众计划都直接泡汤,被亲妈一巴掌挥在家乖乖补课。
    “要知道你上次放学是去滑板,我也就不让我爸来接我了。”
    宋达絮叨完,突然想起什么,又哼哼唧唧地问:“所以你上次明明去滑板,为什么半天不回我微信?”
    这关是死活绕不过去了。
    路炀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捏着耳扣道:“遇到了个神经病,忘了。”
    “神经病?”宋达奇道:“你还能遇到什么神经病?”
    ——遇到一个背着单反的神经病。
    路炀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手机骤然一震。
    是那位直播小网红发来了回复。
    -我们到了,你在哪儿呢?
    路炀下意识抬起了头。
    正值假期高峰段,沥青路上车水马龙,对岸步行街万丈灯光甚至能破空照来。
    只见不远处驻扎着数个摊贩的正门处,此刻人流如摩西分海般陡然划开左右两拨,中央则站着位肩披夹克脸带墨镜的男人,一头粉发尤为惹眼。
    路炀莫名感觉有点眼熟,正欲低头去看小网红的微信头像自拍照时,眼角余光陡然瞥见什么,条件反射地偏头望去——
    只见盈盈路灯下,一道熟悉的身影在鼎沸人海中无声驻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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