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一会儿,童官回来交办差事,隔着窗纱禀道:“大爷,裴御史答了‘比干挖心’四字,裴少卿说会尽力而为。”
    林业绥笑了笑,意料之中。
    听到这么一句激愤之语,宝因也好奇问了句:“比干挖心,裴爽?”
    林业绥收好帕子,点头。
    ...
    卯末三刻,林圆韫站在廊下,看着要离开的父母,急得直嘤语,最后瞧见他们走了的时候,情急之下,直接糯糯一句:“爹..爹..”
    林业绥只觉胸口停了下,而后再次跳动,他走过去,摸了摸女儿头发,又回来,十指与女子相扣:“多谢。”
    看见他们相处,宝因眉眼也温柔着,从前他待林圆韫,总是带着一股疏离,听到男子跟自己道谢,她愣住,笑出声来:“谢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叫的爹爹。”
    “多谢幼福生下她。”
    -
    福梅院里,除了要去上值的林卫铆以及身子过重的袁慈航,几个哥姐儿都已来了这里。
    林业绥和宝因到时,郗氏已经好生嘱咐完了林卫罹这个亲儿一番,大概是觉得有个位高权重的长兄一块去,也和寻常世家儿郎那样是去镀金的,不会真的去碰什么刀枪,或是杀人见血,因而说的都是些要叫他好好听兄长的话,去了那里不要乱跑乱看之类的叮嘱。
    慈眉善目的。
    “是。”为了一切顺利,林卫罹也尽量都顺着妇人来,“太太说的,我都记住了。”
    “是个听话的主儿就好。”郗氏欣慰点头,又看向坐在左下第一张圈椅上的男子,虽有争吵,可他们毕竟是母子,这是该有的体面,“这次你又去那么远的地方,倒像是九载前去隋郡那时,不过好在如今成家立业,我也不用再成天操心,但到底是打战的地方,平安回来,自个也要多注意身子。”
    林业绥刮去茶面的胡椒粒,垂眸喝了口茶后,朝坐于高堂的妇人颔首道:“多谢太太挂念。”
    体面结束了。
    童官也来说车驾已停在巷中。
    林业绥、林卫罹起身离开,登车先启程去陵水驿,身为儿郎的林卫隺也一直送到门口去。
    身为女眷的宝因与林却意则安坐不动。
    郗氏瞧了眼安安静静坐着喝汤的女子,心里头在琢磨着那件事,她也知道得跟这个人说说。
    怀孕喝不能多饮茶,婆子端来的是碗肉汤,里面还有些肉糜浮着,宝因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早吃这个只觉腻歪,可在长辈屋里,哪怕为了礼数,也不得不吃,她执匙送入嘴中,细细慢慢的嚼烂后,以汤送服。
    想着吃完便走。
    吃了口茶,郗氏放下茶盏,开口即是彻底打碎女子所想要走的事:“我有事想与你说。”
    尊长说话,宝因有礼的放下手中漆碗,有条不紊的擦拭完沾染了油腥的嘴角后,抬头看妇人。
    郗氏吁出口气:“你大舅母想要来建邺住住,等到了三月,天气稍微暖和就来,大概四月份便能到。”
    第94章 表妹(一)
    宝因眼眸半垂。
    听妇人继续说着。
    “你那个大舅母出身不算高, 从来没到过建邺来,去年你们外祖病重,我回去的时候,闲聊了几句建邺风光与东西两市, 给她眼馋的求神告佛的直央我哪日也带她来瞧瞧。”说到一半, 郗氏也冷哼不快起来, 手中的鹧鸪盏砰地一声落在旁边案几上, “我也是可怜她一把年纪,便随口应承了两句, 谁知她那脸皮子当真是个厚的,前些日子还真托高平郡里那个要来建邺办公差的功曹给带来了封家书。”
    在一旁坐着的林却意听了, 却是皱眉先一步问道:“表姐该不是也要随着一块来吧?”
    郗氏闻言, 有些扫兴的看向这个小女儿:“嘴里怎能说出这样没大小的话来, 要叫你表姐听见,心里岂不会难受多想,觉得我们不欢迎她。”可到底是亲生的, 心里疼得紧, 又缓下语气来, “口中说什么也得要注意自个身份,面上收敛几分, 不露山水才叫是个好字, 又瞧瞧现今都什么时辰了,还赖在我这儿做什么,药吃了?痒咳好了?”
    林却意诺诺答道:“我想等嫂嫂一块走, 刚好也顺路。”
    “我与你嫂嫂有事相商, 我自会吩咐婆子好生送回去, 亏你挂念。”郗氏瞥了眼, 又将视线落在缄默不言的女子身上,主动把话引过去,“你先回鸿鹄院去吃了药再说,免得你嫂嫂反还要来为你费神。”
    被妇人点到,默默听了许久的宝因也适时开口,笑着劝少女乖乖回去把药吃了。
    林却意也只好万福离开。
    人刚走,对前面郗氏所说没什么反应的宝因垂眸细思,妇人那番激烈的说辞,便也说明了林却意口中所说的表姐的确要同她母亲一块来。
    她抬眼,柔和笑道:“不知舅母她们要来住几日,我倒也好差人去收拾个院子出来,从库房里拿些日常用的茶盏先摆上,书画瓷器、插花还有窗纱床帏门帘这类最是要费心思,也得提前备好,不至于到时把人给怠慢了去,到底也是太太娘家人,又有表妹来,我想着衣裳也该裁剪身,只是不知身量,得等舅母她们来了才能备了。”
    不急不慢的把自己所想的打算说完后,又问:“还是太太另有安排,也可一并告诉我。”
    要真是为看建邺风光,其他舅母表妹怎得不来。
    路途遥远,这么劳顿,怕是早有他想。
    听到“要住几日”这四字,郗氏心中稍慌,连忙把心里余下的心思都给鼓捣出来了:“你想得周全,只是还有一事,我也不瞒你,你表妹雀枝恐是要长住的,至于你大舅母等绥哥儿他们从西南回来,大概也就要回高平郡去了。”
    长住...宝因大概猜到了些,只装作什么还不知的笑说道:“这些年来,姊妹之间也不曾见过,好不容易见一次,自是要多留表妹些时日的,就是不知舅母舅父那边可舍得?”
    “他们有什么舍不得的?来林府还委屈了他们家女儿?”郗氏顺着就把话给说了,“罹哥儿也十七了,该是议婚的年纪,绥哥儿被皇室拖到及冠才成婚,他可得抓紧时候。”
    “刚好你这个表妹也十五。”妇人笑道,“模样品学样样都好,女红在高平郡早有盛名,性子温顺,娶妇便该当娶这样的,只是到底自小长在高平郡,到时候你带着她到处去认认人也就好了。”
    宝因笑而不语,这是要叫她把自己在建邺所交的人脉,都一一介绍给这个还未曾谋面的表妹。
    高门太太娘子,要结识,要么是自小相识,要么是通过别人介绍,或赴宴时认识的,而她靠的是“谢氏”二字。
    还有范氏。
    那些年跟着去赴宴,便也认识了范氏的人脉。
    郗氏打着要帮衬娘家的心,如今自是能够依靠她太太嫡母的身份,安排着婚事,可等郗家这个表妹嫁来了建邺,没有人脉,半个太太都认不得,难以帮助夫族,时日久了,难免会招惹闲话。
    要是有了她的人脉,在建邺不至于艰难,好好经营一番,等林卫罹有了功名官职,这个表妹是正室,所代表着的高平郗氏自也能捎带着起来些。
    见女子不搭腔,学精了的妇人拐着弯说道:“你如今打理着府里的事情,怎么也要跟你说说,你觉得如何?”
    宝因目光扫过一旁渐渐冷却的肉汤,汤面已渐渐凝了薄薄一层泛白的猪油,不能吃了,她不着痕迹的舒吐出口气:“太太觉得好便好,只是不知道罹四爷如何想的。”
    郗氏心中舒畅,立即就笑了起来:“雀枝那模样性子便没个男子会不喜欢的,前面他在时,不先说出来,也是怕他听了要娶妻,便舍不得走了。至于雀枝和你舅母的住处,安排去东府住即可,也好叫她先适应适应。”
    宝因应了下来。
    许是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郗氏大喜过望,心情好了,连笑着摆手叫人走,好生回去歇着。
    两人也无话可说。
    宝因手落在乌木扶手上,腕上金镯顺着滑下,碰出叮声,她借力起身,向妇人万福过后,由侍儿搀着离开。
    外面站着的仆妇也早早便打起帘子。
    迈过门槛,便见游廊上站着的少女在无趣的瞧院中那只不知何时被放了出来的梅花鹿。
    这鹿是年初宝安寺送来的,说是伤重跑至寺门外求助,曾放归不愿走,郗氏听了,直道有灵性,恐是释迦牟尼化身,有意想要供奉,这样高门里的信众不多,寺庙自然不敢得罪,加上又有个长寿的好寓意,一个有心,一个又有意,后面便运到了林府来。
    究竟是不是真的有灵性,谁又知晓的呢,不过是讨人一乐罢了。
    看见女子从门帘子里出来,林却意嘴角弯起,不敢叫妇人听见的轻声喊了句:“嫂嫂。”
    宝因将手从侍女那儿轻缓抽离,又几乎瞧不见动作幅度的摆了下手,示意不必紧跟担忧,脑袋和视线则始终朝前看着那个少女,没有半分偏移。
    不过短短一瞬,尽显高门教养。
    她步履轻移,走入回廊,右手轻落在少女肩上,温婉一笑,并着往外走去。
    待出了福梅院,下院门前的台阶时,弯起手指刮了刮林却意的鼻尖,笑着说道:“你痒咳还没好全,不想着回去吃药,在这儿等我做什么?既不想吃药,便该好好吃药,病好了,自不用吃了。”
    林却意娇俏的弯起眼睛,摸了摸鼻尖:“我都有好好吃药的,李妈妈日日盯着,便是想耍些小心思都没处躲藏。我没走,只是因为担心嫂嫂,还有那个表姐要来的事,若不与人说说,怕我这病没个好头了。”
    没等女子问,她已先说起来:“嫂嫂不知道,在外祖家时,太太便时常念叨着这个表姐有多好,处处都称她的心,我这个亲女儿倒像是表的了,等表姐来了,我和...嫂,我还不知如何被太太嫌弃呢。”
    到底也是十指连心的母女,又怎会容得下自己母亲念别人多好,尤其是对比着来,心里更不是滋味。
    “六姐莫不是还吃味了。”宝因先是打趣一句,后又柔声细语的宽慰她心怀,“前面你说了那样的话,太太虽指摘你几句,可最后不还是护着你,体贴你吃没吃药?”
    林却意想了想,似确实如此,自个在心里迈过这道槛来后,便也笑了。
    回了微明院,宝因也喊来人先把收拾院子的事吩咐了下去。
    李婆子领完差,尽责问过:“茶盏器物这些倒是好办,直接从存放的楼阁里拿几件出来便是,就是不知窗纱床帏...那位表娘子喜欢什么样式的,还有院里要不要安排人去侍奉着。”
    宝因垂头理着年后这两月的账,待算完手头上的这项开支收入,分神抬头,看向窗外还带着冰刺的风,今年的春还没到。
    身上薄被滑落,她伸手轻扯,眨眼答道:“窗纱床帏一应都先按照府里其他院里的来,若到时她不喜,再换便是,至于安排侍女婆子这些先等等,人到了,再问过不迟。”
    李婆子笑着欸了声,也不在这儿讨嫌,说完便离开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
    这一等,便是月余。
    郗家大舅母和那个表妹到建邺的时候,已经是四月初了。
    春柳已抽芽,厚重冬衣在洗过晒过后,收进了隔间的箱笼里,便连窗纱门帘也都换了遍新。
    建邺城外,一辆由马所拉的车驾缓缓驶在二十四丈宽的官道上。
    抵达通化门时,里面一只手递出公验,坐在后面驴车上的婆子赶紧下地,上前去接过,再给守卫。
    上面有途径各地时,所加盖的公章,证明此乃良民,有籍贯家业,各郡县不得扣押,均要放行。
    随着守卫盖下章,车驾再次驶动。
    一路往长乐坊去。
    车内母女二人,规规矩矩坐着,车帷被风掀起一角后,郗雀枝的眼睛斜着往外面看,只觉建邺不亏是一国之都。
    各坊同样大小,犹如棋盘,道路纵横,井然有序。
    哪怕她们出自世家,可家族一日不如一日,没个能撑起来的儿郎,家境不过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罢了。
    真正有权势的都在建邺,或是那些有百年郡望的郡县里。
    进了坊门,离长乐巷愈近,便愈觉庄严。
    行人渐少,连肆业都没了,更遑论先前来时的热闹。
    林府修建的也是极大,占据坊市大半,远远望去,还能瞧见庙宇似的重檐翘角。
    李婆子等在边门,看见人下了车来,先是远远打量着,衣装倒是好的,妇人体宽,旁边的表娘子则穿着绿粉相配的衣裙,十五六岁的年纪,桃腮樱口,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比起妇人的左右张望,这位表娘子立身更正,不乱瞧,十分端庄,懂礼知礼。
    她上去迎人入府,笑着介绍:“长乐巷及附近街巷都是林氏先祖北渡而来时,所购入的产业,西边用来修建了家庙,林府旁边也还有几座小宅子,主子为图个清净,平日里那些行人孩童是不能靠近这儿的,也就只有除夕元日那些时候,才能跟大家一块热闹热闹。在靠近坊墙的家庙那里,顾及着亲迎时不便,还直接在墙上开了道门,那也属林府的,都有甲士守着,旁人不能进出。”
    妇人大悟一笑,又问:“不知你们罹四爷何时能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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