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兕姐儿现在也十个月了。”郗氏叹道,“我这趟回绥哥儿他外祖家去,他有个表弟只比他小一岁,孩子都有三四个了,年初刚生的那个,还是在前一个出生三个月怀上的。”
    话外的意思很容易便能听明白。
    桃寿在心里叹息,不自觉的看向那个女子。
    神情始终不悲不喜。
    “像我们这样的大家,子孙繁衍尤为重要,权势富贵哪样不需要儿郎来支撑?”郗氏放下手中的鹧鸪盏,露出副体谅的样子来,“我也知道这是极伤身的,尤其是女子,再说府中始终只有你一人,府中大小事要指望你,还要你顾着子息,也着实是难为你,不说多的,除了你,总得再有一个。”
    茶汤凉下来,宝因也笑着回上一句:“母亲说的是,这件事是我想得不周全,等爷过几日从宫中回来了,我会好好商量的。”
    “这事还需要商量?”郗氏高声一句,“这是你的份内之事,用得着跟绥哥儿商量什么,你霸占个两年已是差不多了,况且又哪有男子会拒绝自个妻子给纳妾的,只怕会嫌少才是,你只管相看着,实在不行,过些日子我空下再来帮你。”
    宝因沉默,随后点头。
    饶是如此,郗氏仍不忘说一句:“你要是生个儿郎,我也就不着急催你给绥哥儿纳妾了。”
    宝因垂下眼帘,长睫遮住思绪,咽下一口茶。
    坐了一会儿,郗氏便说身子累起来。
    宝因起身离开,在游廊又遇林妙意,只听一声“嫂嫂”便擦身而过,她也不在意,只当是有什么急事。
    她循着长廊,走过一道道的廊柱,扶着院门迈过槛。
    终得几下喘息。
    -
    林却意去给郗氏请完安,回自己的姮娥院用过早食后,嫌自个呆着无趣,唉声叹气好一阵,照顾她的妈妈又给寻来许多鲁班锁之类的智巧玩具,玩上没多久,便给扔在了桌上,穿衣下榻要去微明院找自己嫂嫂和兕姐儿玩。
    妈妈拗不过,只好随她去。
    “嫂嫂!”
    还没走到微明院,离着至少好几尺,林妙意就兴奋地喊起来,朝人奔去。
    “你怎么来我这儿了?”正要提裙裳上阶的宝因被喊住,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而后伸手过去帮忙理了下乱飞的额发,逗笑道,“三姐去了太太那儿,我们六姐怎么不去了?”
    这话妈妈听了也忍不住笑起来,府中谁不知,六娘除了喜欢粘着西府大奶奶,最爱跟着的便是三娘子林妙意了。
    活脱脱是形影不离。
    “我已去太太那里请过安了。”最后几步,林却意走的极为扭捏,歪头眨眼撒娇一样没落下,握住女子的手后,想起三姐,只觉说起来也没多大意思,“早上我去找三姐一块去请安,结果三姐说什么她今儿身子不舒服,不一定能去,叫我自个先去,别耽误了时间被太太骂。”
    宝因牵着人上了门前石阶,往院内去:“三娘是怕自己害你受罚。”
    “大概是吧。”许久不见,林却意也腻歪得慌,握住便不松,“嫂嫂,我总觉得三姐和太太有什么事瞒着我们,这次回来也是忽然做的决定,就在启程回建邺的前几天,太太、小舅母和三姐在一块谈了次话,我去问三姐,她不愿与我说,这一路上,太太与三姐也是变得比我更亲近,总是在一块儿说什么,还要躲着我。”
    “嫂嫂你要不去问问三姐?”刚说完,她又瞬间因三姐和自己疏远而赌起气来,“算了,左右不过是那些不能知道的话,我还不愿意知道呢。”
    姊妹间的事,宝因不好多说什么,这两人向来没有什么隔夜的仇,只怕最后反倒是她的不是,不如让她们自个去解决,进了屋,便吩咐侍女将那些果脯糕饼都拿出来。
    高平郡没这些东西吃,林却意瞧见,眼睛都亮起来,什么三姐太太早忘了,坐下便说着发生的趣事:“嫂嫂你不知道,那些舅母表姐瞧见我们带回去的东西,眼角都笑出了褶皱来,还问了好几次长兄和嫂嫂,兕姐儿都问了好几遍,天天围在太太身边转,好像太太是什么神仙西王母似的,不过太太也不觉得烦,反高兴得不行。”
    宝因从乳母手中抱来兕姐儿,来回踱步哄睡,听着这些话,莞尔一笑,被曾经欺压过的人捧着哄着,瞧着她们卸去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怎会不开心。
    -
    那边林妙意满脸羞意的出了福梅院,眉目间是说不出的开怀,遇见杨氏也停下来,甜腻的喊了声“二叔母万福”,随即体态轻盈的离开。
    杨氏瞧见,一肚子的不知所措,从前遇见她就恨不得躲远远的,但到底此次不是为她而来,没看几眼便顺路进了一处院子。
    看见人,开口便笑:“十几年没见,嫂子还是从前的模样。”
    耳朵听着这番鬼话,原有事情要吩咐下去的郗氏将玉牌收起来,也只好玩笑着回了个同样的话:“你也是半点不老,风韵犹存,光凭这张嘴就还能再年轻个几十年。”
    杨氏才坐下,就忙不迭的开始说些不着调的话:“嫂子可是不知道,绥哥儿媳妇当真是厉害,这家管得倒是铁面无私,我那麒哥儿自生下来,头一遭回建邺,见他这些哥哥嫂嫂,倒是不讨喜了,先是被绥哥儿骂,后又是被他绥嫂嫂克扣鲜果。”
    从桃寿手中拿过佛珠后,郗氏:“这些日子我不在府中,倒有许多事不知道。”
    说罢,偏头问留在府中的侍女。
    听完后,妇人不言语,只是脸色说不上多好看。
    杨氏又道:“不知道今年过冬,她又要如何...”
    丧礼上的事,郗氏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那一字一句已能倒背如流,说什么林勉享不得家庙,听见这二房的竟还敢来欺着自个这一房的人,冷笑连连:“国与家向来是没什么区别的,外头有律法礼法,府中也自然是一样,行事办事都有规矩章法,怎么凭得你一张嘴便能,再说绥哥儿是大宗,他在外头建功立业,宝姐儿身为他的正室妻子,如今府中的事我也都交给了宝姐儿去管,既然已经交出去了,那么她如何做,我都管不着的,弟妹来找我,倒是找错了,有什么过得不如意的,哪儿缺短了的,你只管去找宝姐儿便是。”
    说罢,似是仍不解气,嘴上继续讥着:“既然如今回了建邺,再不是巴郡那种乡野地方,林氏子弟可不是那么好做的,男女不同席还不知?弟妹也是大族里出来的,陇东杨氏是穷乡僻壤了些,倒不至于是这样吧?这也幸好是兕姐儿没什么大碍,绥哥儿他们两个也不追究,倘要是我这孙女出些什么事,你那哥儿的命也别想留下半条。”
    杨氏只探听到郗氏身边那个婆子,与谢宝因生了嫌隙,回府后也是各种话里话外的刁难,却想到还能有护着的时候。
    她不尴不尬的挤出个笑,要不是怕林益知道,此时也不会忍着:“嫂子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来与您说说罢了,我那是夸宝姐儿呢,东扯西扯怎么就扯到我和麒哥儿身上了。”
    郗氏滚着手中的佛珠,随和笑道:“只是说说便好,至于夸,弟妹来我跟前夸又管什么用,不如亲自去宝姐儿面前夸夸,倒更显你对她的喜爱。”
    杨氏讪讪离开。
    等人走后,郗氏终于是有了空闲时间,朝身边侍女吩咐道:“你拿上我的牌子去建康坊一趟,给陆府下个帖子,邀她们过府相商两个月前写信所说的事。”
    桃寿拿着牌子就出去了。
    府里虽然是大奶奶管家,可她还知道自己如今是侍奉着谁,微明院那边有些事能说,有些事不能,说也要分时候。
    至少不是现在。
    -
    玩到申时,林却意才回了自己院子。
    听着外头呼哧的风声,宝因把睡着的兕姐儿放在榻上,走去收拾了几件圆领袍、裈衣和大氅。
    随后喊来坐在廊下的婆子,耐心嘱咐:“你将这东西拿去二门外,吩咐个小厮送去望仙宫门外,就说是给林仆射的。”
    近几日男子都一直宿在兰台宫的值房中,不止是他,谢贤、郑彧连同王宣也是,似乎是为了西南匪患,皇帝特地留下三省官员,以便能够及时相商。
    婆子接过衣物,匆忙离去。
    玉藻、红鸢也接连进屋来,各自忙各自的。
    男子不回来的这些日子,兕姐儿偶尔会来正屋睡,夜里也都是她们两人睡在外间的床上,一起守着女子。
    孩子忽哭起来,宝因走回里间,不忘吩咐在心中惦记了整日的那件事:“你们明日去找沈女医来府上一趟。”
    在给女子铺床的红鸢想到今日用早食的时候,下意识便回头问道:“大奶奶哪儿不舒服?”
    “只是想给自己瞧瞧身子。”宝因坐在榻边,微微偏头,张嘴轻拍着要醒来的兕姐儿胸口,继续哄睡,话也说得不冷不淡,像是在说别人的事,“看何时能怀上。”
    红鸢不再说话,默默将翡翠衾铺好,没来由的说这事,必然是被福梅院那边给提点了。
    玉藻也安静的坐在方杌上,安安静静的做针线活,鼻头却忍不住一酸。
    渐渐抽泣起来。
    屋内另外两人被这声音引起注意,红鸢正要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女子已过去了。
    宝因轻拍了下玉藻肩膀,待人抬头时,她不禁被吓了跳,而后伸手抹去那些眼泪,无奈叹道:“你又哭什么?”
    “我也不知道。”玉藻放下手里的针,自己擦了起来,又哭又笑的,“只是觉得胸口像有团棉花堵着似的,想说千言,却有万语都说不出来了。”
    宝因听后,恍然大悟般,双手合十道:“可算难为你也要修成人了,改日我可得去那祖师殿好好烧上一柱高香答谢那太上老君才好。”
    红鸢明白女子的意思,人活到某个时候,忽然便会像这样,也知道女子不愿看旁人为她的事哭,便跟着揶揄起来:“真是了不得,素日里有什么便能说什么的玉藻姐姐也有这时候。”
    被这么一逗闷,玉藻也忘了哭的缘由,只顾着羞去了。
    作者有话说:
    [1]【出处】陆游《食粥》:“世人个个学长年,不悟长年在目前。我得宛丘平易法,只将食粥致神仙。”
    -
    第83章 小产
    入夜许久, 寒风一阵阵的刮过。
    亥时的淅沥风声,到了寅时已变成惨栗。
    睡在外间的玉藻被这声音吵醒,只觉得耳朵都快要给吹破,在被褥里捂着耳朵, 左右翻滚, 仍隔绝不了烈烈北风。
    没多久, 便觉得愈发冷起来。
    她想起什么, 赶忙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脱在枕头旁的外衣, 一手拿着白釉莲瓣纹的烛台,一手挡在烛火前, 蹑手蹑脚的走到里间门口。
    挑帘进去, 先看见房内油灯闪动。
    玉藻忙上前, 放下烛台在高几,吹灭浸染在油内的灯芯后,重燃了支蜡烛, 将灯盏拿过一旁去, 又生怕漏了寒气进去, 不放心的掖了掖帷幔才出去。
    一同睡在外间的红鸢也抹着睡到迷糊的眼睛,打着哈欠醒了。
    “你去拢盆炭火进来。”玉藻边穿着衣裳, 边与罗汉床上的人说, “我去拿床厚些的衾被给大奶奶。”
    说罢便去了右边专放这些差季衣物被褥的隔间。
    红鸢欸了声后,也手脚利索的下床穿衣,打开隔扇门, 只见天色发起白来, 有侍女婆子已起来了。
    她搓手哈着气, 坐在游廊里燃炭。
    另一边, 玉藻也抱着床羊绒衾进到里间,正巧瞧见帷幔内的宝因从卧床下来,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先去拿来半旧青色的毡子铺在坐床上:“大奶奶怎得就起了,这天还能再睡会儿,衾被我也拿来了,不会冷。”
    “夜里忽然起风,本就不大能睡着,你前面进来那会儿我就醒了。”宝因坐在毡上,轻缓的搓着手取暖,昨夜沐过的乌发正散在肩头,“兕姐儿还没醒,你铺的时候小心些,要把她弄醒,可有好受的。”
    孩子一旦会走了,不过两三天就不再需要人扶着,到处横冲直撞,只是也愈发顽劣起来,每天还醒得早,几个乳母陪着玩,才能把她浑身的精力给耗去。
    “这有什么怕的,大娘子像颗珍珠圆子似的,那么喜人,我心里可愿意。”话虽如此说,但将羊毛衾放到卧床时,玉藻还是放缓了动作。
    宝因瞧着,轻笑一声,打着呵欠,望向窗牗,侧耳听北风。
    拿了件袄衣披在女子身上后,玉藻又去外间收拾好她们睡过的被褥,把榻几放在罗汉床上,归置回原样。
    红鸢也燃好了炭,喊人一块端进了女子房内,擦过手,再用玉搔头将女子青丝简单挽起,至于梳发髻之类的,还得等梳头娘子来。
    卯初两刻,春娘来过。
    卯正初刻去给郗氏请过安后,略感困乏的宝因脱了原先的袄衣,换上半旧棉袄,发间只插了两支珠簪,又命人搬来竹架。
    坐在榻边,微微俯身做女红,以打发时日。
    兕姐儿也被乳母带在外间玩闹着走路。
    忽然风声变大,外间门口的帘子被人挑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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