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女医前面刚来给女子把完脉,李婆子急得催促侍女又去将人再请回来。
    女子望着外面的一片白。
    她问:“雪融了吗?”
    想起两人白日里的话,李婆子倏忽间便明白过来:“大奶奶放心,绥大爷那边已经遣小厮去通报了。”
    宝因一双明眸便得迷糊起来,似有人在耳畔念着经文,天台观的那只仙鹤也从天际飞来了。
    她忽痴痴说了句:“不知红梅还能开否。”
    与此同时,幕帘也被大力挑起,侍女引着沈女医入了屋。
    *
    雪下得太厚,建邺城又太大。
    条狼氏扫雪整日,也仅完成了部分街道和坊市。
    林府车驾从义宁坊的大理寺官署出发,行至崇仁坊外时,便被堵住了去路,街道前方仍还有半尺余雪。
    童官急得跳下车,去询问条狼氏还有多久方可通行,得到的答案皆是最迟两个时辰后。
    两个时辰...
    府上小厮是申正时分来报信的,如今都已是戌时,两个时辰后,岂不是子时了。
    他拔脚跑回车驾旁,正要向自家大爷汇报此事,车帷已被分明的长指挑开。
    男子出了车舆,直截了当的发问。
    “多久?”
    “两个时辰。”
    林业绥一言不发的往远处望去,而后抬脚踩进雪中。
    童官知道主子心里有无法说出口的担忧,故也不曾去劝阻,只是爬上车,拿到大氅追上去,尽责的给男子披好后,便停在原地不动了,还需有人驾车回府。
    长乐坊虽就在斜对面,但相距却是甚远。
    一路上,林业绥的鞋履袍摆早被这些雪打湿,有大氅挡风保暖,也难敌冷寒入骨,可他像是毫无知觉般,步伐不曾慢下。
    条狼氏见到,纷纷退让,待男子走过,才去扫他足下雪。
    林府的门房小厮看见他们大爷回来,连忙将关了半扇的朱门打开:“快去告诉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林业绥漠然扫过去,没了雪的阻挡,他循着熟悉的路,阔步往两人的院子走去。
    灯火通明下,侍女忙中有序的来来往往,端出血水,又再往屋里端进去干净的热水。
    空地之上也已支起帐子,帐顶铺满茅草,帐内则四处通风,摆着猩红炭火,备好了洗孩的木盆。
    林业绥还未走近产室,便闻见泼天的血腥气。
    屋内也听不到女子的喊声。
    ...
    沈女医把完脉,先是叫人去抓了几味药给女子服下,只是刚喝下便又吐了出来,后来实在没办法,只好让女子在嘴中含了人参片。
    只是胎儿仍产不下来,若再耽搁下去,必会胎死腹中。
    稳婆急中生智下,仓惶问女医:“沈女医可会坼剖?”
    坼剖是要用吴刀划开腹部,取出胎儿。
    此法在医书中有过记载,只是生死难料,尤其是母亲。
    宝因眸光逐渐凝聚起来,主动开口要来剩余的药喝下,混着嘴里的人参嚼烂咽下,冷言叮嘱:“阿婆、沈女医,若是不幸难产,还望要保我。”
    人世十八载,如履薄冰至今,嫁来没落的博陵林氏本已不过如此,可如今林氏离起势不过一步之遥,只要她能活着,定能熬出头。
    她不能死。
    稳婆见女子又有了劲头,心下一喜:“大奶奶可别说这儿丧气话,有我和沈女医在,定会平平安安的。”
    沈女医冷静应下:“医者首要为人,胎儿在未出世前不能称之为人,我自会保大奶奶。”
    宝因得了沈子苓的话,放心点头,药效上来后,继续跟随着腹部的阵痛,再次发力。
    ...
    不知何时,雪又开始落了。
    痛喊声断断续续传出,声嘶力竭。
    在这雪天,也更凉人心。
    男子一身织金云兽纹的灰绿色圆袍,立在屋外,黑金鹤氅为他遮挡着风雪,眼也不眨的盯着窗纱,不知是否因此,才红了眼眶。
    ...
    屋内,双手伸在女子身下的稳婆兴奋喊道:“胎头出来了。”
    宝因像是有了奔头,轻轻屈足作坐状,又捱过两次阵痛后,疼到发不出声来的她已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体内滑出。
    很快便出了啼哭声。
    她展颜,是孩子。
    同时老妇也在底下稳稳接住,利落拿过烫红的剪子剪断坎炁,随后将胎儿递给在旁边的李婆子。
    习惯的喊出一声。
    “报喜!”
    待体内的胞衣出来后,没了力气的宝因也被扶下春凳,躺在暖榻上,半句话也说不出了,只隐隐能听到稳婆报喜的声音。
    侍女也小心擦拭着她身子。
    另一边,李婆子看了眼胎儿的男女,拿绒布仔细裹好后,稳当的走出去,瞧见那个身肩落满雪的男子,甫被惊到,脚下忙上前,低头行礼:“贺喜大爷与大奶奶得了个女郎,戌末亥初出生,母子皆安。”
    与男子报完平安,仆妇步入帐中,因不放心侍女,坐下后,亲自用温水将孩子身上的污秽洗净。
    林业绥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松下,唇角扬起弧度,开心又幸喜的笑着,眉眼也落满庆幸二字。
    在偏过头去的瞬间,清泪落下。
    半刻过去,几个侍女先后出来,稳婆也拿着女子产出的胎衣紧跟其后,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大爷,能进去了。”
    林业绥怔了半晌,边解鹤氅,边往屋内走去。
    女子脱去袄裙,换了干净寝衣,此时双目轻合,平躺于榻上,许是刚刚才被侍奉着喝完了女医所开的药,血色渐渐恢复起来,双颊白里透着淡红。
    他坐在榻边,探手过去,想要触碰,又生怕碰碎这尊玉人。
    宝因早便察觉到脚步声和身侧的吐息,缓过力气后,好奇睁眼,看到泪痕未干的八尺男儿,抬手去摸,止不住的涌出两行热泪,顺着眼角滑入云鬓,她声音也略有些嘶哑:“爷。”
    林业绥轻嗯一声,指腹揩过女子泪珠。
    合上眼,宝因垂手,轻启唇,说出一句声弱到不可闻的话来:“我想听道观里的经文了。”
    从雪地里行走回来的男子会心一笑,忘却了腿脚冰凉的刺骨,起身去拾来经书,缓缓翻开后,一字一字的念出口,嗓音清朗,有如玉石之声。
    ...
    外面大雪飞扬,李婆子抱着洗净的女郎入屋,本想进内室让两位主子也瞧瞧自个儿的孩子,谁知刚到内室门口,便听到他们绥大爷清冷似神仙的声音,而疲累的女子已安睡过去。
    男子这会儿也正念到《三清宝诰》。
    他说:“大悲大愿,大圣大慈。”
    作者有话说:
    熬了个通宵,先睡了呼呼呼
    ——
    [1]坼剖:类似剖腹产的意思。文献来源——《史记·楚世家》:陆终生子六人,坼剖而产焉。
    [2]“坐产”资料来源:隋代的《诸病源候论》、 宋代杨康侯《十产论》。
    [3]坎炁(qi):脐带。
    [4]条狼氏:《周礼》官名。掌清除道路,驱避行人。
    ——
    第64章 残杀
    窗外大雪纷飞, 宛似飘絮。
    婴儿的啼哭声乍起,震落檐上一片雪,混杂其中,叫人分不清这雪是自天际而来还是自瓦檐而来。
    乳母闻见哭声, 先是伸手轻晃着摇车, 好一会儿过后, 见仍在哭, 便知是饿了,连忙弯腰抱起孩子, 去了旁边屋里。
    穿过小小一段游廊,走上几步就到了门口帘子前, 恰好服侍更衣的侍女出来, 瞧见是奶姐儿的乳母, 又听到那可怜见的哭声,赶紧退到一旁,帮她打起帘子。
    进到外间, 便见东厨的婆子在这儿摆饭食。
    内室里, 女子正在洗面漱口。
    乳母顾不得这些, 抱着怀里的姐儿快步入内,凑近到女子跟前, 焦急道:“大奶奶, 大姐儿许是饿了,又得喂了。”
    宝因眉头早蹙起,孩子的哭声叫她心里亦是不安, 偏头匆匆吐掉嘴里的茶水, 拿帕子随意沾去唇角水渍, 便迫切的解开外面棉袄衣带, 再是内里的小袄,因涨.奶难受,未穿诃子,倒是便利了许多。
    待两件袄襟垂下,喂奶无阻后,她用侍女递来的热帕擦拭一番,随后从乳母那儿抱过孩子,耐心喂乳着,原先那震天的嚎哭也渐渐止住了。
    半盏茶的时间没有,东厨的婆子也来说饭菜已摆好。
    宝因垂头看着自己怀胎十月诞下的孩子,眼睛竟哭得通红,心疼的用指腹轻摸了下她眼皮,抬头笑望着乳母:“妈妈先去吃些吧,你吃完,我也差不多喂好了。”
    乳母欸了声,转身走去外间用饭,吃到一半,只觉冷风吹来。
    冒着风雪前来的李婆子摘去斗笠,立在门口,刚掀起帘来,还未进屋,便出声打趣道:“没想到还有比我更早来的。”
    “哪是我早。”乳母也大方应道,“姐儿先饿了的。”
    两人寒暄一番,李婆子脱掉落满雪的蓑衣,随便拍了两下身上,迈过门槛,走去内室。
    她瞧见坐在窗纱暖榻边认真喂.奶的女子,不解问道:“大奶奶怎么还亲自喂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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