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君。”
    陆峮听着这声呼唤,还以为是自己思念太深,竟活生生在大白日就梦见幻影了。
    见他不理自己,崔檀令提着裙摆迈上台阶,裙摆上绣着的大片鲜妍牡丹徐徐擦过冰冷台阶,在紫宸殿这样的庄严冷肃之地,竟生出几分活色生香的曼妙滋味。
    “郎君?”
    肩上落下一只软软的手,陆峮有些惊讶,笑着顺势握着她的手将人拉入怀里:“怎么过来了?来寻我一块儿用午膳的?”
    说着,他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还早。
    难不成是娇小姐想他了,这才想着过来红袖添香?
    这么一想,陆峮顿时有些羞赧起来。
    他那比狗爬好不了多少的字儿,从前使使倒也勉强,可爱班可是一想到会被娇小姐看到……
    陆峮默默拿过奏疏挡住了桌面上的文书,心里边儿想着,改日得叫沈从瑾将被他轰回家喂王八的老太傅再请回来。
    崔檀令心里存着事儿,便没有注意到他的小动作,只轻声将老太君病重,她须得回去一趟的事儿和他说了。
    陆峮一听,原本脸上不正经的神色一收:“我陪着你一块儿回去吧。”
    他的怀抱坚实可靠,崔檀令半倚在他怀里,只觉得原本有些惴惴不安的心都平静了许多。
    崔檀令摇了摇头:“现下府上众人多半都心慌忙乱着,郎君去了他们还得分心来招待你,我进去看祖母了,你在那儿杵着也不甚自在。”
    “我待郎君亲近,可他们并非是郎君的枕边人,又怎么能如我一般与郎君这般不再讲究虚礼?”
    崔檀令担心他不高兴,又胡思乱想些什么不愿带他回娘家就是不爱他的念头,柔声细语地说了好一阵,“若是人人都与郎君关系这般好,我也是要不高兴的。”
    陆峮被怀里香馥馥的女郎哄得一阵心潮荡漾,闻言下意识问了一句:“为什么要不高兴?”
    他还好意思说她笨?
    崔檀令有些鄙视地觑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直起身子。
    “郎君慢慢想吧。我晚上回来的时候再问你。”
    陆峮松了口气,她不会在娘家留宿,还是要回来的。
    但是抽考问题什么的……陆峮有些头痛,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美若明珠的女郎施施然走出了紫宸殿,自个儿紧急召唤沈从瑾过来。
    快给他请老太傅回来给他紧急培训一下!
    且不论陆峮在紫宸殿中如何奋发图强又新学了好几个四字儿成语,崔檀令坐在回府的马车里,单手托腮,白净如新荔的脸颊肉微微嘟起,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笑意。
    若是没有昨个儿闹的那一场,她或许还要像躲在厚厚壳子下不肯面对自己心意的老乌龟一样,认不清自己对陆峮到底是个什么感情。
    对陆峮,她会肆无忌惮地发脾气,会仗着他的纵容心安理得地懒成一团,会去思虑他的处境艰难央求阿耶不要给他使绊子……
    连对陆峮近乎霸道的独占欲,崔檀令也是这两日才突然感知到的。
    若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哪里会生出独占的心思,巴不得有不长眼的人求过来分了去。
    珠玉宝石、华裳美服于她而言都是再常见不过,丢弃了也不会心疼的事物。
    因为她知道还会有更珍贵更华美的东西任她挑选。
    可陆峮不是。
    这世间也就只有一个会待她这样好的陆峮。
    光想到陆峮也会被旁人分走,崔檀令就觉得整个人都难受起来。
    世家三年内不会送女郎进宫……
    车厢内光线明暗交替,落在那张美貌无瑕的脸上,却突然衬得她的神色有些莫名的森然。
    她不会将陆峮拱手让人的。
    ·
    待到了崔府,崔檀令急匆匆地就想去老太君院子里瞧她,却被崔起缜给叫去了书房。
    “阿耶?”崔檀令眉心蹙着,不知道他为何要在这种情况下叫她过来,“我想先去瞧瞧祖母如何了……”
    “你祖母她服了药刚刚睡下,你且等等。”女儿纯孝,崔起缜自然高兴,可是眼下有一件更棘手的事儿等着她。
    听着崔起缜冷着脸说完那番话,崔檀令下意识摇了摇头:“不可能!”
    “祖母此番不是生病,而是下毒?阿耶又如何能判定是陛下指使人下的毒?”
    崔檀令被他怀疑轻鄙的神态刺激得面颊发红,唇紧紧抿着,俨然一副不会被他轻易说动的模样。
    崔起缜叹了口气,他这个女儿,千好万好,就是年纪太轻了,容易被心怀不轨的男人勾去心思。
    哼,那泥腿子陛下长得,也就稍稍能入眼罢了!
    崔起缜语气沉沉:“兕奴忘了?若你祖母去世,我,你长兄、二兄乃至其他叔伯都要丁忧去职。届时世家在朝堂上的势力定然还会受到进一步的打压。”
    “没有了世家众人的劝阻……陛下施行起新政来不就更加顺遂了吗?”
    看着女儿蹙眉失望的眼,崔起缜冷笑一声:“兕奴,你又如何能保证,陛下不会狠心至此?”
    第60章 [vip] 第六十章
    书房里崔檀令与崔起缜分别站在一方, 两人的面色都不大好。
    崔檀令看着阿耶那张沉肃冷然的脸庞,不知为何觉得他有些陌生起来。
    他亲口告诉自己,崔氏需要她嫁给天子时, 崔檀令便觉得自小疼爱她的阿耶变得奇怪又陌生。
    现在这种感觉更强烈了一些。
    “阿耶, 你费心将我送到陛下身边,让崔氏上了陛下的船。”崔檀令是真的不明白, 一双潋滟光彩的眼瞳里不再是雾蒙蒙的柔软, 而是不再掩饰的讽刺,“可我不懂。为何你与陛下结了盟,背地里又要做出这么一些不利于他, 乃至是背弃联盟的事?”
    崔檀令没有天真到要求她阿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更何况世家与皇权之间该如何平衡也不是她能操心的事情。
    可既然当初在旧朝和新帝之间了选择了新帝,为何又要做出这么多小动作, 如今又要怀疑是陆峮指使人来害祖母?
    “联盟?”崔起缜为他的女儿此刻的天真善良觉着一阵发笑,“世家从不是皇权的附属, 皇权更不可能随心所欲地号令世家为他所用。我当初选择陛下,不过是时势所致, 陛下登基之后施行新政,桩桩件件,损害的都是世家的利益。兕奴, 我不仅是你的阿耶, 更是崔氏的家主,我安能看着崔氏在我手里衰微败落下去?”
    世家的利益就该高于一切吗?百姓民众便活该因为皇权与世家之间的争斗受苦吗?
    崔檀令慢慢吸了一口气,她是受崔氏供养十余年的女郎, 从前身上一针一线都是崔氏所出,若说崔氏是压在百姓万民头上令他们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那她又是什么呢?
    看着陆峮说起新政推行之后百姓会得到多少益处时那双璀璨明亮的眼睛,她心里腾起的除了骄傲,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看着牡丹花一般鲜妍美丽的女儿此刻沉默地垂着头,不说话,也不和他笑了,像是被突如其来的风霜吹折了枝叶一般怏怏不乐,崔起缜心里边儿叹了口气:“好了,你难得归家。去成豫园陪陪你祖母她们。这些事不该由你操心,便是陛下问起你,你也直说不知,知道了吗?即便是今后……你也是我崔氏的女郎,你一生下来,便是注定了的贵命,任谁也更改不了。”
    崔起缜自觉是一片慈父心肠,不忍女儿落入波谲云诡的朝堂争斗之中,可是崔檀令听了却抬起头来,眼神不再闪躲,直直望着他:“阿耶果真不愿更改心意了吗?”
    崔起缜皱起眉:“兕奴,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我一开始就知道,我嫁过去会面临这样的事。”崔檀令卷翘浓密的眼睫颤了颤,眼瞳上浮现出薄薄的水色,她的声音却很坚定,“阿耶原来是对我寄予厚望的吗?你想我这个继承了你血脉的女儿也能对你那些有损崔氏利益的人不假辞色,乃至于恨之入骨……可我做不到,阿耶。”
    她从前以为她可以,承袭了崔氏血脉的她应当也是个凉薄自私的人。
    可泥人儿遇着水都还要柔软融化,她崔檀令只是肉体凡胎,有人对她好,她也会心动,也会感念。
    在崔起缜愈发冷淡的眸光中,崔檀令翕了翕鼻子,压下心头浓郁翻腾的难过之意。
    “前朝叛贼掳我至南州郡时,我看见那里的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那时已是深秋,可是能穿上一件厚实些棉衣的人都少见。阿耶,那是前朝治下的南州郡,之前呢?世家把持着的奚朝表面风光,内里有多腐烂丑恶,你都装作看不见吗?”
    崔起缜声音很平静:“那是他们的命。一个王朝怎么可能到处都是得意人?世族与平民之间有着天堑,兕奴,他们是不可能跨越的。”
    他在嘲笑女儿的痴心妄想,崔檀令却摇了摇头:“阿耶,你错了。”
    “陛下,不就跨越了这道你们引以为傲的天堑吗?”崔檀令嗤笑一声,“他不仅自己跨过去了,他还想拉着千万人一块跨出去。重登田地、推发农具、广开恩科……这一桩桩一件件,阿耶看得还不明白吗?”
    “兕奴!”
    崔起缜面色难看地阻止了她的话,语气有些僵硬:“我以为,我养了十七年的女儿,不是为了让她嫁了人之后胳膊肘便一心往夫君身上拐,还要借着回旋劲儿来气我的。”
    崔檀令的声音比他更高。
    “阿耶!”
    她小的时候崔起缜下值归家后总爱抱起她抛一抛,玉雪可爱的小娘子因为突然腾空而发出的笑声清脆悦耳,像是柔绿溪谷之间振翅飞出的小黄鹂鸟,只要听到女儿的声音,崔起缜就觉得浑身疲惫尽数都消除了。
    可是现在……
    崔起缜揉了揉眉,有些疲乏:“兕奴,我不想让你参与到这些事情里。陛下也不会愿意的。”
    “你出去吧。”
    看着顽固不化的阿耶,崔檀令生气地抿紧了唇:“祖母中毒,我也为之担忧难过,陛下听说了这事,头一个反应便是要陪我回来探望祖母。我看得真真切切,他脸上只有担忧,并没有阿耶所说的那些乱七八糟奸计得逞的高兴。”
    “陛下担心的是我,会让我难过伤心的事,他是不会做的。”
    崔檀令手扶住门,回头看了一眼崔起缜,声音里带了些讽刺:“阿耶,他不像你。”
    陆峮也像阿耶一样有许多需要考量的东西,可若遇见了会让自己在意之人难过的事,他便不会去做。
    说完,她直接打开门出去了,绿枝守在书房外的月亮门那儿,见着娘子面色不太高兴地出来了,忙上前将重新燃了银丝碳的手炉递给她:“娘娘?”
    “去成豫园。”
    崔檀令心情不太好,冷着脸走进成豫园的时候也叫守在长廊上,笑着想要与她说话的王夫人她们有些尴尬地顿住了脚步。
    “兕奴。”卢夫人作为崔氏宗妇,自然得守在老太君床榻前,听着女使通传,披着氅衣出来迎她,“方才便听见你回府上来的动静了?怎得才过来。”
    阿娘待她总是慈爱又温柔,不像阿耶。
    方才鼓足勇气和向来威严的阿耶吵了一顿,崔檀令不后悔,只是觉得心里边儿有些难受。
    卢夫人了解自己的女儿,见她眼眶泛着红,便知道是受了些委屈,心头不高兴了,但她面上不表现出来,只拉着她的手进去了:“兕奴这孩子真是纯孝至极,见了老太君病了,急得来眼眶都红了,还像小时候一样呢。”
    众人听了,忙夸起皇后娘娘的纯孝善心来。
    崔檀令没有理会她们,进去瞧了老太君。
    老太君今年也七十岁了,上回见她时头发虽花白了一片,人瞧着仍是精神矍铄,面带红光中气十足。
    可现在……
    崔檀令有些低落地收回眼神,替仍昏睡着的老太君掖了掖被子:“大夫怎么说?祖母怎么突然就病得这样重?”
    卢夫人眼神一瞥,芳菲会意地将门给关上了,屋外王夫人的笑僵在脸上,身后她的小女儿,府上的六娘子崔清韵还探头探脑地去看:“三姐姐怎得嫁了人还越长越好看了?”
    她大姐姐就不是这样,前几日还因为姐夫不肯出仕这事儿闹着要回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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