颈间有滴温热泪珠划过。
    崔檀令抿了抿唇,有些费劲儿地抬起胳膊,在此时显得格外脆弱的粗莽郎君手臂上拍了拍:“不要担心,我会没事的。”
    花了好大功夫才调.教出的郎君,她还是有些舍不得就这样丢掉的。
    陆峮觉得有些丢脸,可他实在害怕崔檀令露出和他早逝阿娘一样的虚弱模样,突然道:“兕奴,以后我们能不能只要一个孩子?”
    话题怎么拐到这里去了?
    她静静伏在他怀中,陆峮怀里被填满了,空荡荡了一夜的心也重新充盈起来。
    他低声道:“从前在村子里的时候,隔壁黄大娘待我很好。我阿娘走了,她说我阿耶一个老爷们儿烧饭难吃,总是叫我到她家里去吃饭。”
    可就是那样好的黄大娘,死在了生第她三个孩子的那个晚上。
    看着从隔壁抬出去的那口棺材,小小的陆虎头有些茫然。
    黄大娘怎么也和阿娘一样变成了坟头?
    “是男是女都好,兕奴。我们只要一个。”陆峮亲了亲她温热的面颊,“我一定会学着做一个好阿耶。”
    什么都不要她操心。
    此时说这话的陆峮很是真情实意,可日后被肉嘟嘟小魔王折磨的时候也是真后悔。
    当初就该一个都不生的!
    崔檀令见他都在畅想要给未来的孩子挑什么品种的小马了,不由得有些头痛。
    她现在是不会生孩子的。
    如果在皇权与世家矛盾日益尖锐的时候生了孩子,恐怕阿耶他们做起事来会更加肆无忌惮吧?
    崔檀令不想贸贸然应承了他,让他生出些无谓的希望。
    可是看着他说起他们未来的孩子时那样眉飞色舞的表情,崔檀令又犹豫了,最后她只能祭出终极大招——“郎君,我又困了。”
    好吧。
    陆峮熟练地摸了摸她的头:“睡吧。”
    待菜粥熬好了,他吹凉了之后再叫她起来吃。
    崔檀令这病来势汹汹,白日里还好好的,有精神与陆峮、卢夫人她们说话,卢夫人便安心了些,回去歇息换衣裳了。
    可到了傍晚,天光暗淡,崔檀令又发起高热来,整个人混混沌沌的,不出声哭闹,可是眼角不断滑落泪珠,那副脆弱模样看得人心都要碎了。
    陆峮急得没法,急匆匆去在隔壁院子里休息的方老大夫拎了过去:“大夫,您快瞧瞧,兕奴这是怎么了?”
    方老大夫看了看眼前面容焦急的英俊郎君,心里边儿悄悄松了口气,都说三娘子嫁给这么个草莽出身的夫郎,是一朵鲜花栽到了牛粪上。
    可这回三娘子生病,方老大夫见陆峮急得来嘴皮干燥发白,眼里也带着明显的血丝,一看就是揪心得很了,自个儿也没休息好。
    牛粪便牛粪吧,若能在它的滋养下叫那朵鲜花开得更好更美,那就是好牛粪!
    第37章 [vip] 第三十七章
    崔檀令病势又反复这件事惊动了不少人。
    见卢夫人放下碗筷就要往外走, 崔起缜眉头一皱,拉住了她的手:“不是说服过了药已经好了些了吗?怎么现在又严重了?”
    卢夫人心焦得很,瞪他一眼:“兕奴身子弱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一年来她都没生过什么病, 这下病气以发作起来可不就显得严重了?”
    顿了顿,卢夫人又带着哭腔道:“兕奴向来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 难不成是我昨日同她说了那些话才叫她多思多想, 一时间弱了生气害了她?”
    崔起缜一听就知道她昨日和女儿说的是什么事儿,惊怒之下他难得对妻子说了重话:“她一个小女儿家,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他这个做阿耶的再狠心, 也不会叫自己女儿真的就成了寡妇孤苦一生。
    即便今后没有天子女婿,也自有他们这些耶兄叔伯会护着她。
    卢夫人此时没空同他吵嘴, 只急急道:“不成,我得赶快去看看她。”
    卢夫人径直走了, 崔起缜听着外边儿的动静,大儿媳也慌慌张张地跟了上去。
    瞳哥儿人小, 见祖母和阿娘都走得飞快,他人小腿短跟不上, 只能在原地气得哇哇大叫。
    向来稳重懂事的大孙也这样为他的姑姑担心。
    他这个为人父的又何尝不忧心。
    崔起缜叹了口气,将儿子抱了回来的崔骋序见他这副模样,开门见山道:“阿耶不去看看兕奴吗?”
    “我一个外臣, 不好贸然去探望内宫女眷。”崔起缜举起茶盏喝了一口, 即为了太过桀骜不驯的天子执意要去做的事儿心烦,又为了此时病弱的女儿感到担忧。
    可他不能去。
    若兕奴真如丹娘说的那般,是为了他们与天子之间的矛盾忧惧之下这才病倒了, 他便是去,也无法给她承诺什么, 反倒会让人白白失望。
    崔骋序自小在阿耶叔伯的教导下长大,自然知道他此时在担心什么,可他越来越无法理解,要牺牲最为亲近之人的感受、幸福乃至性命来做的事,真的有必要吗?
    窝在阿耶怀里生胖气的瞳哥儿听了这话,动了动耳朵,奇怪道:“阿公,假爹!”
    就像是阿娘给他讲的小人书里的故事一样,只有假爹假娘才会这样不关心孩子。
    瞳哥儿严肃地抿紧了唇,他从前竟然没发现,阿公竟然是假爹!
    崔骋序被这孩子石破天惊的一声给闹得哭笑不得,但是看着崔起缜难看的脸色,他只能轻轻拍了拍孩子软嘟嘟的小脸:“不许胡说。”
    阿耶打他!
    瞳哥儿委屈大喊:“你也是假爹!”
    崔骋序拎着这臭小子出去了,只留下崔起缜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房间里,对着一桌子膳食也是食不知味。
    ·
    崔起缜去的时候,陆峮正在屋外。
    “陛下。”崔起缜行了个礼,见他的天子女婿失魂落魄的,连免礼这样的事儿都忘了,只得自个儿直起老腰,皱眉道,“兕奴的病还没见好吗?”
    陆峮摇了摇头:“连药汤都喝不进去,弄脏了衣裳,岳母她们正帮忙在换。”
    看起来着实严重。
    崔起缜皱紧了眉,但还得先宽慰他:“陛下莫要担忧,兕奴自小身子就弱些,有她阿娘她们与方老大夫照料,很快便会好转的。”
    陆峮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
    两人视线相撞,崔起缜这才发现了他眼中含着的血丝与憔悴的脸色。
    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谁生了病。
    陆峮突然怒道:“就因为兕奴身子弱,所以她生病了岳父都觉得再正常不过,都不会心疼了吗?”
    崔起缜:……
    他好像又被当成假爹了。
    崔起缜咳了咳:“自然不是。”
    陆峮冷笑一声,并不买账。
    过了会儿又狐疑地看着她:“……岳父你,莫不是重男轻女?”
    崔起缜努力又努力,终于稳住了自己的好涵养:“陛下说笑了。”
    虽说他否认了,但陆峮还是有些不相信:“你最好是。”
    崔起缜脸上的笑几乎快僵硬得来维持不住。
    就在两翁婿相看两相厌时,后边儿的雕花木门被人从里边儿拉开了。
    绿枝见着威严古板的家主也在,还有些惊讶,但看着那高大魁梧的天子几乎是瞬间就冲到她面前来了,不由得微微后退一步,恭敬道:“娘娘换了衣裳,现在醒着,说是想要见陛下。”
    娇小姐要见他?
    陆峮冲进去之前还不忘扭头对崔起缜摆了摆手:“岳父,请自便,我便先进去了。兕奴正需要我。”
    崔起缜:这人瞎显摆什么呢?
    若不是兕奴不知道他也来了,想见的人可未必是你!
    崔起缜这样想着,自个儿背着手进了屋。
    天青色暗织榴花帐子下掩着的八宝架子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郎,神情憔悴,连那双灵秀潋滟的桃花眼都不再明亮。
    陆峮大步迈过去,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看着她病弱的模样止不住地皱眉头。
    怎么好端端的又病成这样了?
    “郎君……”崔檀令轻轻叫他,在陆峮明显更轻更柔的呼吸声中笑了笑,眼尾微微翘起,漂亮的大眼睛变得湿漉漉的,又带着些难过与安慰,“我会好起来的,对吗?”
    这样脆弱的娇小姐,病得难受极了,还要可怜巴巴地仰起头来寻求他的安慰。
    好像只要他一句肯定的话,她身体里的病痛就能缓解许多。
    陆峮握着她的那只手有些许颤抖,被炽烈天光染成麦色的大手骨节修长,蕴含着无尽的力量。
    被他轻轻握住的那只手生得柔白又小巧,指节细长,却有好几个软软的小窝,陆峮没事儿时就爱握着她的手漫不经心地捏那些小窝。
    当威风凛凛的天子还是铜钱村一个叫虎头的小朋友时,他曾经咬着甜菜根蹲在田埂上听老大娘们说话,这样手上有小窝的都是有福之人。
    可他的娇小姐才病了那么一会儿,便瘦得来连小窝都快没有了。
    陆峮低下头,声音艰涩又坚定:“是,你会好起来的。”
    崔檀令艰难地动了动,卢夫人她们有些着急地上前来,是躺得不舒服了想翻个身吗?
    陆峮却懂事地将手递了过去,娇小姐带着些不正常温热的面颊便轻轻落在他掌心。
    崔起缜站在不远处看着,心里有些发酸。
    尔朱华英掏出小手绢擦了擦眼泪,余光瞥见崔起缜来了,惊讶道:“阿耶,你怎么来了?你刚刚不是不来吗?”
    卢夫人听了这话,嘴角一扯。
    崔起缜不好像训儿子一样训儿媳,只好当没听见,板着脸上前,看着崔檀令孱弱的模样,始终还是软下了语气:“怎么好端端的病成这样?药都喝了吗?梅香果子可备下了?”
    崔檀令被他一番话又弄得眼泪不断。
    她小时候常常喝药,阿耶下值回来之后就会抱起她哄着喂药。小小的崔三娘子因为苦涩的汤药哭闹不休的时候,崔起缜就会拿着梅香果子喂她,嘴里有了甜蜜的果子,她就不哭了,被泪水冲洗得格外干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阿耶,直叫人心都要跟着一块儿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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