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寄梦噎住了,喃喃道:“我也往不正经处想,外头确实冷。”
    二人各怀心思回了佛堂,谢泠舟从身后抱住她:“我听闻赵姑母日前已从青州启程返京了,约莫年关抵京。”
    “这么快?”崔寄梦回过头,“可当初赵姨母离京不正是为了避风头么?”
    “也许是有家事吧。”谢泠舟淡道,“不过正好,如今她提早回来,正好清算。”
    崔寄梦想到昭儿表妹,于心不忍,但想到阿娘,手不由得攥紧:“外祖母方才还说今年是头一遭这么齐整,我不舍得让她难过,想待上元节后再议,且先过个好年,表兄觉得如何?”
    佛堂书房内历来不烧炭,谢泠舟低下头,将崔寄梦整个人都裹在狐裘里,只露出一张脸:“那便依表妹的意思。”
    崔寄梦身上披着狐裘,还被大表兄裹住了,身上暖烘烘的,她望向外头,寒风呼啸而过,刮得掉光了叶子的树瑟瑟摇动,看着就冷。
    不知道阿辞在外奔波怎么样了?
    崔寄梦无声叹了口气,被这严寒的天给出卖了,叹出的气成了看得见的白雾,慢慢消散在冷冽的空气中。
    谢泠舟瞧出来了,问她:“表妹可是担心你那义兄了?”
    自那日后,他似乎不再纠结她和义兄的关系,甚至偶尔主动提起,崔寄梦纳罕于他态度转变之快,但也是好事,她总算能光明正大地关心阿辞:“暂且没有,只是这般冷的天,剑握着应当也是冻手的,真不知道她是如何忍下来的。”
    谢泠舟垂下眸,自打上次后,姜辞就像消失了一样,偶尔会给他传消息,但声称不便露面,想着大概是顾忌身份。
    他安抚崔寄梦:“大概是在忙,你放心,我会帮你留意着。”
    崔寄梦抱紧了他,脸在他胸前蹭了蹭。
    日子很快便进入了十二月,年节在即,诸事暂且搁置不提,阖府上下都忙了起来。离除夕还有几日时,听闻赵夫人回京了,但声称家事缠身,因而并未得闲来谢府拜见老夫人。
    除夕这日。
    一大早,崔寄梦便张罗着叫采月摘星往院门前挂上桃符板。后来一整日,都是在前院度过的,年节大过一切,众人无论过去有何龃龉,皆是和颜悦色,和和睦睦的,齐聚一堂。
    用过年夜饭,该饮屠苏酒了,依从幼至长的顺序,很快到了崔寄梦,端杯时,她瞧见对面那人嘴角轻轻勾了勾,用拳头抵住嘴唇掩盖住了笑意。
    崔寄梦压下眉,暗自腹诽这人又在想入非非,面上瞧着倒凛然正气。
    谢老夫人虽年事已高,但仍兴冲冲地拉着众人守岁,见几个年轻人心不在焉,手一挥,放他们出门看花灯了。
    整座城都在守岁,谢家几个孩子乘车到了看花灯的那条街,街市上多是年轻人,大胆些的甚至两两相携。
    崔寄梦落在了后头,身侧一股微弱的檀香一闪而逝,又被风吹散,她的手心也忽地被捏了捏,天冷得很,她却红了脸。
    大表兄和二表兄走到前头,和相熟的世家公子见礼问候,远远望着那芝兰玉树的青年,崔寄梦恍了神。
    她是三月里来的京,近一年的时光过去,二人从相互生疏变得密不可分,她的生活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没一会,飘起了雪,崔寄梦在南地长大,头一遭见雪,讶异地捉住一片,细细地瞧,只走神了这么一会,就和人群走散了,她正慌神时,手被一双微凉的手牵住了:“别慌,我在这。”
    崔寄梦回过头,匆匆松开了手:“表兄,这可是在大街上。”
    他笑了笑,将手松开,拢回袖中:“冒犯表妹了,望表妹见谅。”
    崔寄梦本想让他带着她去找表姐,谁料他却把她往相反的方向带,她心领神会,跟着他将错就错。
    到了一处街角,谢泠舟忽地把她拉入窄巷中,将她斗篷上的兜帽戴上,只露出一张脸,低头轻吻了吻,察觉到她在胆怯往后缩,笑问:“不是喝酒了么?”
    崔寄梦轻轻将他推开了些:“我只喝了一小杯,可就算我喝再多酒,你我也不能在街市上拉拉扯扯,万一旁人看到了怎么着?”
    谢泠舟从谏如流,稍稍往后退:“表妹说得在理,一会到了地方再补些酒。”
    “什么地方?”她又脸红了。
    “去了你就知道了。”
    巷口走过一个熟悉人影,是离京数月的赵昭儿,想起方才巷子里相拥的那一双人,她垂下眸释然扯了扯嘴角。
    身后忽然有人在喊她:“昭儿表妹!”
    赵昭儿回头,是二表兄,她忙见礼,谢泠屿却摆了摆手:“昭儿表妹何时回京,怎未到府上来?祖母都想你了。”
    赵昭儿想起家中如今一团糟的情状,神色暗淡下来,又很快恢复如常:“过几日便和母亲去拜见外祖母。”
    寒暄了两句,谢泠屿又问:“你可有见到兄长和表妹,方才我们一道出来,后来竟走散了,阿鸢也不知上哪儿去了。”
    想着她概是也不知道,便要往巷子那儿去寻,刚转身就被赵昭儿拉住了:“二表兄,我想起来了,方才好像见到表妹和阿鸢往那边去了,大表兄应当也在,你去那边寻吧。”
    “兄长在就好。”谢泠屿放了心,他担心几个妹妹走散,“成,我也不去找了,和同僚喝酒去,表妹回见!”
    赵昭儿松了口气,近日因家事心情烦闷,也无心思看灯,索性乘车回了府上,经过书房时,听到爹娘在争吵。
    赵昭儿皱了皱眉,她和母亲才离开短短三个月,父亲就养了个外室,人还有了身子,坚持要将人娶进门做平妻,她和母亲正因如此才从青州匆匆回京。
    她不明白,父亲一直洁身自好,与母亲伉俪情深,为何忽地性情大变。
    赵国公摔门而出,走到门外怒容骤然变成愁容,怆然望着夜空。
    忽而见到女儿站在廊下,眼中涌起深深的不舍和痛楚,但很快冷下来,道:“你若懂事,便劝劝你阿娘。”
    赵昭儿不予回应,还父亲一记冷笑,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雪渐渐有下大的趋势,鹅毛纷纷扬扬,天地间顷刻就白了,寒风呼啸,将雪从街市吹到深宅大户里,再吹到江边。
    江上一艘画舫上,小窗忽地开了,从窗口探出一只细白的手,轻轻接住落下的雪:“好软啊,果真不冷。”
    从窗口探出另一只手,把那只手轻轻拉了回去,窗再度紧紧闭上。
    “喜欢么?”
    崔寄梦欣然点头:“明日是否可以堆个雪人,堆个团哥儿!”
    “夜里就可以。”谢泠舟将她的手拉过来,放在火炉上烘暖。
    这船上很宽敞,若不是画舫随水波轻轻摇晃,崔寄梦简直以为自己是在一间屋子里,她给自己倒了杯酒,轻轻呷了一口:“雪日饮酒别有一番风味。”
    谢泠舟淡淡掀起眼帘:“我方才只是说笑,你还真给自己补上了。”
    崔寄梦放下杯,乜了他一眼。
    把她的手烘暖后,谢泠舟端起酒杯:“今日除岁,表妹与我共饮一杯,可好?”
    崔寄梦自然愿意,欲拿起另一杯酒,手却被他按住了。
    酒从他口中被渡过来时,她才明白他又在“咬文嚼字”了,说共饮一杯竟真的是共饮一杯,简直有辱斯文!
    年后将面对的一切烦恼暂且不提,两杯酒下肚,彼此目光皆是荡漾,上次吵架后亲昵了一回,后来谢泠舟忙了起来,多数时候,崔寄梦也都是羞赧的,连吻都是十余日前的事了。
    区区两杯酒只是个幌子,有了这个理由,一切放纵便可以顺理成章。
    谢泠舟凑近她耳边,语气很是正经:“上次的方子,还想试试么?”
    崔寄梦垂眸:“……可方子没带。”
    谢泠舟遮住她的眸子,笑:“不碍事,我记住了,一点点告诉你。”
    炉火越烧越旺,舱内慢慢燥热起来了,叫人身上冷汗涔涔。
    舱内也落了雪,崔寄梦低垂着眼,眼睁睁看着那双修长白净的手捧住那抔雪,捏成各种形状的雪人,随即任其化在口中,软成了一滩水。
    还是和上次一样相对而坐,她偶尔也敢忍着羞,悄悄抬眼看他,这回没有害怕,真真切切地试了一遍。
    江波荡漾,一波波拍击在船底,鹅毛似的雪簌簌落在船顶,被舱内传出的热意融化成雪水,顺着舱顶留下来,落在外头船舷上,发出细微而隐秘的声响。
    一,二,三……
    崔寄梦正数着水滴,耳边忽然有人哑声问她,嗓音缱绻:“数到哪儿了?”
    “嗯?”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发觉自己竟在数别的东西,“我……我又忘了。”
    谢泠舟咬牙,双手掐住了她腰肢,“无碍……我陪你一起数。”
    他语速和动作皆是很慢,往来时循序渐进,不疾不徐,同她一道数着:“十,二十,三十……九十,百。”
    后来崔寄梦记不得到底数了多少遍,双眼空茫望着舱顶。
    当年在私塾时,她最怕的便是算术,好在她虽学不好,夫子也从未责备。
    可现下这位师父实在尽职尽责,佐以戒尺,宽严并济,用浅显的话将最深刻的道理道来,正可谓是深入浅出。
    后来到了子时,岸边炮竹声此起彼伏,在脑海里啪啪炸开了。
    崔寄梦被这炮竹声吓得一阵紧张,身子不由抖了一抖,抱紧了谢泠舟,头在他颈窝轻蹭,察觉到他要推开她,慌忙缠住了:“别,别走。”
    “好。”谢泠舟嘴上如是说,却毫不留情,咬牙将她从怀里拉开。
    雪夜静谧,二人一道披着谢泠舟的狐裘相拥了许久,江波渐渐平缓。
    崔寄梦伸出软绵绵的手再度推窗,江面飘了不少画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极目望去,远处的江岸上,雪白一片宛如一袭狐裘,笼罩住了除夕夜下的京城,万家灯火一片平和。
    她微微舒了口气,关上窗:“年节一过,这一切就要变了。”
    “是要变天了。”谢泠舟知道她在指赵夫人的事,而他想到的不只此事,还有那日渐明朗的案子。
    崔寄梦缩回他怀中,脑袋倚在他颈窝,复又叹了口气。
    她对于如今的一团和气总是心存眷恋,舍不得打破。
    谢泠舟握住她的手,一道放在火炉上烘着:“不破不立。”
    回到府里时,依旧灯火通明。
    谢泠舟事先派人打过招呼,称崔寄梦和几个兄弟姊妹给人群冲散了,被他寻到,又遇上几个相熟的世家子弟,便一道去江上赏雪了。因而见他们一道回来,众人并不觉得诧异。
    进门前,崔寄梦对谢泠舟福身致谢:“今日给表兄添乱了。”
    “不必客气。”谢泠舟微笑颔首,两个人皆神色自若。
    厅内守夜的各个都乏了,并无精力去多想。谢老夫人更是困极,但宁可在躺椅上打着盹儿也不愿回去歇着,见长孙和外孙女进来,困倦的眼皮撑了起来。
    顾及还有其余人在场,老夫人只悄悄打量一眼,满意地阖上眼。
    这俩孩子一道出去了一趟,彼此间好像有股无言的默契,长孙那般不爱笑的人,居然对梦丫头笑了一下。
    想来方才出去那两三个时辰里,相互熟悉了不少。
    算一算,若照这样进展,时机一到再撮合撮合,指不定明年内就能把喜事办了,成了婚,后年便能抱上重孙子了,该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谢老夫人越盘算越觉妙得很。
    破晓时,众人四散回去休息一番,为明日走访各世家养足精力。
    清晨崔寄梦刚醒,听到窗外婢女们的说笑声:“好大的雪人!”
    采月满脸稀奇地端着熏好香的衣裳走进来:“我可算开了眼了!有生之年竟然见到大公子堆雪人。”
    瞧着比雪还冷的一个人,却在大清早偷偷潜入姑娘家院中堆起雪人,见院中有侍婢,面上还有些不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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