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浴室的木门吱呀一声响,春堇还以为是阿芜进来送衣,转头却不见人影。
    再低头,却是小娘子一同带出京城的那头白狼晃晃悠悠进来了,仿佛回到了故地,熟门熟路,踱到浴桶旁,就地蹲踞仰望簪缨。
    春堇跟着小娘子,渐渐也不怕这头体型庞大眸子冷峻的兽物了,见它凝望小娘子的模样过于专注,一动不动的,还从未见过狼这样看人洗澡,女子心性,不由玩笑道:
    “小娘子,白狼怎的偷看你?”
    温汤蒸得簪缨的面庞腻雪浮霞,系挽的厚密黑发堆坠在两鬓,如两片潮湿绿云,眉梢眼尾之间的一片嫩白肌肤,也被氤氲出赩赩红晕。翦瞳含水,妩媚横生。
    她对上狼的视线,也笑了。
    她哪里怕它看。
    反而是一腔沉隐心事,被这茸滚滚的白团儿给驱散了,簪缨从新刨的木桶内探出一只玉雪纤臂,晶莹的水珠还在其上,便去摸白狼的头毛。
    一把娇嗓也似被水泡得腻软了,“你乖。”
    狼任她摸,簪缨又习惯地将指尖探进白狼口中,学小舅舅的样子轻磨那颗断齿。
    对外凶猛的头狼眯眸受用,有水珠从簪缨臂上滚落,顺着手滴到它唇舌。白狼全不嫌弃,舌面一卷,微微粗糙的触感便刮过簪缨指腹。
    簪缨呀地一声,缩回手。
    春堇忙问:“可是咬着了?”
    “它怎会咬我?”簪缨抿唇,“与我闹着玩呢,痒得很。”
    她的体质不似从前那般孱弱了,在热水中浸泡得肌肤粉透,亦不觉体虚晕眩。待沐浴毕,春堇为她擦拭干净身体,取来一条縠纹绡纱的白色单褙。
    簪缨穿了,领狼入室。
    任氏怕小娘子头回出门,住得不惯,也过到正院来帮手。卫觎内室的卧具都已换过,女儿家讲究些,阿芜又在上头加铺了一层苏梅粉的锦褥。
    任娘子里里外外瞧过,无甚不妥,便对簪缨说她就住在隔壁,若有事情便唤她。
    簪缨笑应一声,保证自己不会择席,叫任姊姊放心。
    然而熄灯歇下后,簪缨闭起眼,总能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生铁气味。
    不薰重,却缠绕着她挥之不去。
    簪缨在枕上翻来覆去半晌,后知后觉那是谁的味道,刹那脸热。
    ……他那么霸气一个人,哪怕衾褥都换了,经年累月留下的男子雄浑气息,也明明白白昭示着谁才是此屋主人。
    簪缨只觉纱帐之内变得闷热起来。
    她伸手拨开帷帐一角,辗转反侧,仍是难眠,不由轻轻唤道:“狼。”
    就窝在床边脚踏上的白狼在黑暗中一竖耳朵,扭头望向帐中,一对幽绿瞳眸在夜色中格外寒峻,却是温驯地掉了个身,将长尾轻轻扫至榻沿边。
    簪缨便伸手握住,手心里一片暖烘烘的触觉,渐渐困意来袭。
    少女阖上眼皮,囫囵个睡了过去。
    -
    次日卫觎也不曾回来用朝食,簪缨知他事忙,洗漱更衣后独自用了饭。
    不一时,沈阶捏着一纸薄信踏阶而上,在敞开的门扉外止步,春堇禀报进来。
    簪缨昨夜睡得虽晚,却是神采焕然,看见他道:“阿玉进来,昨晚睡得可还习惯?”
    沈阶神色微顿,听女郎的语气,浑似主人家口吻。
    不是旁人关怀她睡得习不习惯,而是她居将军府正堂,问旁人休息如何。
    “还好,多谢女郎挂问。”他道了一声,进门递出手中的信件,“才得到的消息,京城那边今日朝会上,卫老先生自荐入省台,皇上应允,卫老先生便出任了自傅骁流放后,一直空缺的中书令一职。顾沅顾公同日上朝,皇帝任命其为太傅,顾公不曾推辞。”
    簪缨听了敛起笑容,微感诧异。
    第87章
    卫老先生与顾老先生, 一位是不出世的大儒,一位是不做官的高隐,却在小舅舅被封为竟陵王、总领三州军事后, 同日出山任职,做的官还都是一等一的高位。
    簪缨不自觉放低声量,问沈阶道:“他们是担心大司马权势高张, 受朝中君臣忌惮, 故尔入朝保他后路?”
    沈阶审慎道:“卫老先生自是为了保大司马, 然而顾公……怕多半是防着大司马。”
    簪缨眉心微跳, 想起顾公的为人极好, 他也是为数不多知晓卫觎中毒秘密的人,目视沈阶问:“何解?”
    沈阶道:“女郎可还记得, 之前大司马佯装北伐,顾公信以为真,入宫极力制止。此公为人, 公私分明,在私,他认大司马为自家子侄, 但若有朝一日大司马做出有妨于晋室之事,他身为一世晋臣,必定不会容情徇私。”
    他口中的有妨晋室之事,簪缨知道所指为何。
    或许在许多人的心里, 都觉得卫觎不将朝廷放在眼里,有造反之嫌。然而簪缨却知道,小舅舅没有那个时间。
    小舅舅虽未与她提起过, 但她很清楚, 他在旁人眼里看来过于着急地打下一片片江北疆域, 整合军资,不是为了给自己屯兵造势,而是想在步祖将军后尘之前,尽可能多地为南朝争取优势。
    那晚他对她说,他将在两年内荡清寰宇,要她信他。不是他确定必然做得到,而是他对自己身体撑得住的前提下,预设出的最好结果。
    若他志向不竟,也能给后来人留下收复中原的希望。
    非无野心,却受天命所困。
    簪缨掌心微微捏紧,“可是顾公爱子的性命是因皇上罔顾而亡,他当真会……”
    “顾公保的不是龙座上的天子,而是大晋的社稷安稳,太庙延嗣。”沈阶自笑一声,“阶从前自诩怀才不遇,景仰不屑皇权的顾公,曾异想天开拜其门下,遇云化龙,便曾四处打探顾公其人,欲投其所好。是以方知,正是如此执拗之人,心里才有条无法打破的底线,要学屈子伏清白而死直,做那忠君爱国之辈。”
    他如此说明,簪缨便懂得了。
    离京之时,她分明决意不再参与这些朝党争斗,此时却在心中暗思:那么我当如何?
    出神之际,余光忽见府院的兵械架后探出一颗小脑瓜。
    簪缨定睛看去,却是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饱满额头,蜜色皮肤,六七岁的模样。
    见被簪缨发现了,小姑娘大大方方站出来,眼神明亮地看着她,一点不怕生地道:“他们都说城中来了个好漂亮的姊姊,我想来看看。”
    簪缨笑了,走过去弯身看着这个小女娘,软声问:“你是谁家的孩子?”
    那羊角辫女孩一挺胸脯,不讳言道:“我阿爹是海假节,这次去打胡人,有一百六十颗敌首的战绩呢!”言语稚嫩,却十分骄傲。
    簪缨想了想,便知道这孩子是那位眉上带疤的假节将军海锋之女。
    这时,海氏小女娘艳羡地从簪缨脸上看到她身上,伸出手指,却不敢抚摸,小声问:“这便是丝绸吗?”
    簪缨此日穿一件水映花红色大料绣襦,长绦带,石榴裙,人面桃红相得益彰,逞娇呈美。她见女孩身着粗麻衣裳,心中骤生怜惜,索性蹲在女孩面前,拉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上。
    “你喜欢吗,姊姊为你裁一身丝绸衣裙好不好?”
    女孩摸够了,却一本正经地摇头道:“这里有军令的,兵眷营户不可穿绸。以我爹爹的战功,往常也有绸缎赏赐,但都换成银铤,贴补他的矛甲战马了……爹爹说,他这里省减一分,大将军所出的军饷便能省出一分,将士们在前头用命打仗,不是给我们在家里穿金带银的。”
    簪缨微愕,突听一道粗声斥
    道:“小幺儿,不可冲撞贵人!”
    满脸惊惶失色赶来的人,正是海锋。
    簪缨才要解围回护,却见羊角辫女孩对这斥喝习以为常,笑着扑到海锋腿上,仰头甜甜地唤了声爹爹。
    海锋无可奈何地在她头顶呼噜一把,对簪缨抱手致歉:“女公子万请见谅,只因从前卑职曾任大将军随扈,在此宿直,这丫头性子野,在家中无聊时便跑过来找卑职。大司马撞见几次,蒙主上不计较,默许了这丫头出入府邸。昨日仓促,卑职一时没来得及告诫小女,打扰了女公子……”
    “将军哪里的话,令嫒十分可爱。”簪缨道,“往后也不须拘束她,尽管来玩便是了。”
    她笑着看向小女娘,“我还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大声道:“我叫海清晏!是大将军的大将军取的名字!”
    大将军的大将军,便是祖松之将军了。
    海清河晏,正是他毕生之望。
    海锋听见稚童言语,摸摸女儿的头,眼中浮现怀念怅惘之色。簪缨亦略显失神。
    还是海锋先回神道:“大将军在营中脱不开身,命下职来带女公子出去转转,镇子上没什么特别景致,酒楼店面尚有几家,女公子若不觉劳累,可去尝尝鲜。”
    簪缨得到京里的消息,无心闲逛,一低头,看见海清晏的目光亮晶晶地落在她身上,忽起一个念头:“我想去军户瞧一瞧,可否方便?”
    那军户是隶属于北府的兵丁及其家眷聚居之所,在城外数里,筑室屯田,人口稠密混杂。
    去虽是能去,只是无甚可观,海锋想不通女公子去那里做什么,只当她一时心血来潮,便亲自驾车送她去。
    出城四五里后,簪缨透过车帘,看见了一大片低矮密集的住房。
    正是做早饭的时辰,此地不比城中肃静,低空中炊烟成雾,鸦雀乌合,阡陌犬牙交错,时见篱笆鸡犬,更远处是才经历过秋收的空旷田野。
    不知簪缨来此的消息如何传了出来,家家户户都有老妪或少妇从院中出来,目光好奇而小心,殷切恭敬地瞻视这位据说是大将军心爱小辈的红衣女郎。
    簪缨牵着海清晏下车,羊角辫小丫头被漂亮姊姊牵在手里,别提有多神气了,得意之情仅次于迎接爹爹凯旋回家,指着东家院落西家篱笆,不断兴奋地给簪缨介绍着谁家是谁家。
    海锋在旁听得哭笑不得,贵人目无下尘,岂会留心于此,好在女郎并未露出不耐的神色,他暗中感激女公子没戳穿女儿的小孩子把戏。
    簪缨在海氏父女的陪同下,一面走着一面目望两旁,见这里的人果如海清晏所说,或穿葛麻或穿细布,荆钗布裙,朴素无华,然而看她们的神容气色都无困顿,便知必是吃饱穿暖,过得是太平日子。
    许多妇人手里都牵着个女孩儿,有的门户是两个,年龄不大的稚童便躲在大人身后偷偷望她。
    簪缨若有所思地问海将军:“怎么只见女娘?”
    纵使征集男丁入伍,也该有未成年的孩子才是。
    海锋笑道:“想是听说京中流行什么男女不同席的规矩,怕唐突了女公子,没领出来罢。”
    他拍拍女儿的羊角辫,不禁感慨:“女公子瞧这里的女娘多?老海却敢保证,放眼南北九州军阀,只有北府军户是如此。连年战乱,民生艰难,哪里不是贱卖女儿换几斤口粮,更何况比白户还不如的军户?不过从祖大将军接掌北府起,便定了规矩,不准欺凌军户,这些年军饷再难,上头也从没难过我们……”
    他重重吐出一口气,又咧嘴一笑:“嘿,咱们卫大将军就更狠了,连听闻兵士骂老婆打丫头也要罚,说小子随便揍,就当提前替他练兵了,丫头不成,是娇客,没生在富贵窝里,生在他北府,照样不是过低
    贱日子的。还常说,他领我们这帮人在前头拼命,就是为了这拨小女娘胚子长大时,天下无兵,到时再也不必嫁一个长征远战的男人,日日春闺梦里,可以嫁个良人,过太平的日子。”
    簪缨听得眼眶微微发红。
    再看着这些军眷身上的粗布衣裾,簪缨忽觉自己像个何不食肉糜之人,自惭形秽。
    也是经过眼前的所见所闻,她终于知道了自己当做何事。
    回到都督府,她对海锋道:“请将军带话给大司马,请他方便时回府一趟。”
    海锋领命。
    然而一日过去,卫觎并未回府,第二日,还是不见他人影。
    簪缨只以为自己话里没说清,又寻来一个亲卫让他传信:“便说我有非常重要之事与大司马协商,若他实无空闲,请徐先生来商谈也是一样的。”

章节目录

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文np只为原作者晏闲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晏闲并收藏太子妃退婚后全皇宫追悔莫及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