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啊,儿时庾氏一旦板起这张面孔,她便不敢再哭,不敢再笑,不敢再犯错。
    随后,这个女人再将自己抱在怀内,喂颗甜枣,百般哄慰道,我都是为了你好,自己便连怨恨都没有了。
    重活一世,连死都经过,这片阴影居然还如蛆附骨地存在。
    可她不能退缩,今日这场戏,无人能给她撑腰,只有她自己撑着了。
    簪缨攥紧扇柄,慢慢抬起眼,露水样的明眸直视庾皇后,“何为不忤逆呢,不过是‘女人之常道,忍辱含垢,常若畏惧,卑弱下人。’皇后,托你洪福,《女诫》中的话,我比你熟。”
    向来唯唯诺诺的孩子,突然伶牙俐齿起来,非但已不称母后,竟公然以你我相称。
    庾皇后听在耳里,如蜂蛰肉,脸色阴云密布。
    正待让大长秋押着这不省事的东西下去换衣,仪门外忽然唱礼,王家太夫人到了。
    庾皇后面上闪过一层郁色,随即省神:今日贵宾云集,这些大族主母的眼里哪个不长钩子?唐家这块肥肉虽早早划作天家禁脔,难保没人暗地里惦记着。
    不论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她的私心,今日都不能闹出事端。
    庾皇后迅速做出权衡,警示地看了簪缨一眼,示意左右看好她,而后笑逐颜开,亲自步出水榭迎接。
    琅琊王氏,可谓晋室渡江后扶持晋元帝上位的第一功臣。
    当年朝廷南渡,王氏利用北方士族的影响力,联络拉拢江南各大世家归附,终于辅佐元帝坐稳江山。
    以此换得代代宰相的地位,至今未衰。
    但簪缨知道,皇帝有心压制门阀势力,前世李景焕承接父业后,也是如此做的。
    不过王家老成谋国,未必不知帝心,且王氏与庾氏不和,一向更支持梁妃所出的二皇子。
    庾皇后精明能算,也未必不知王氏的心思。
    饶是如此,诰命加身的王氏太夫人莅临,庾皇后还是要起身亲迎。
    这便是大族!
    簪缨刻意掐着时辰迟出晏至,为的就是借势。她知道庾氏好脸面,在来客面前,哪怕对自己有再多的不满,也不会公然表露出来为难自己。
    除了琅琊王氏,今日还有陈郡谢氏、高平郗氏、富春孙氏等各家夫人,与数位朝廷命官的内妇,陆续到了华林园中。满目是香车殷辚,锦服华琚,飞髾丽裾,璀钗佩影。
    簪缨这些年被皇后“爱护”,不曾到宫外参加过任何聚会花宴,是以来客中,没见过傅氏女娘的大有人在。
    夫人们来到水榭,不免想看一看,被皇后娘娘护得这样紧的小太子妃究竟是何姿容。
    当她们首先望见那袭白服时,都不由奇异,旋即看清簪缨的容貌,眼中皆闪过惊艳之色。
    要知道南朝不同于北朝的野蛮夷风,审美以纤柔飘逸为佳,否则也不会有许多男子傅粉涂朱,薰香佩囊,以美姿容为追求。簪缨本就生得纤弱,加之今日衣素,长发素颜,白衣白履,在满园锦绣华衫的映衬下,非但不失色,反而显得品格干净,通身的清脱气派。
    只是……常闻皇后娘娘待傅家女如同己出,及笄之礼,何以让人家穿着这身就来了?
    御史中丞夫人是个胸无沟壑的,第一个赞道:“皇后娘娘果然会养人,今下妾身始知何为天生丽质,我家那不成材的女儿一比之下,便成烧糊的卷子了。”
    王老夫人手底下出过两任皇后,对小女娘姿容气度的评价,一向严苛,及见此女,亦缓缓点头。
    “形佳骨娴,色清质好,有乃父之风。”
    簪缨的那身衣裳在庾皇后眼里,简直就是一根刺,来宾每多打量一眼,她便被戳得不自在一分。闻听这些夸赞,
    直如打脸。
    碍于面子还不能显露,只含笑而已。
    唯一让她庆幸的是,这丫头还算知道轻重,没有再乱说话。
    簪缨的确行礼如仪,不卑不亢地向诸人见礼。礼毕,她举目环顾一周,除了小庾氏身边带着崔馨,今日赴宴者皆为长辈夫人,没有一个同龄的女娘。
    她空活这许多年,行止所限,连一个闺中好友都没有交下。
    簪缨落下眼睫,便听通传说傅郎君到了。
    她目光深沉一分,转眸看去,与前世一样,傅则安是带着傅妆雪一同前来的。
    近前,傅则安向皇后长揖一礼,“家中祖母身体不适,特令小臣前来观礼。”
    簪缨唇角微动。
    谁不知她无父无母,今日成人及笄,连与庾氏不睦的王氏太夫人都拄杖莅临,祖母却托病不至。
    是否身体不适,天知道罢。
    从始至终,她一个眼神都没有给傅妆雪,立在傅则安身后的娇女却怔怔注视着傅簪缨,有些呆了。
    傅妆雪今日特意选了件月白色浅云纹的襦裙,配上她白皙小巧的脸庞,越发能突出楚楚本色。
    她如此装扮,自有一层不为外人道的心思。因想着傅簪缨今日必定盛装出席,她是见过那张脸的,旁人哪怕再如何争奇斗艳,也盖不过傅簪缨的锋芒,不若反其道而行,洗净铅华,以素色示人,反而有机会被太子殿下注意到。
    则安兄长原本不同意她这么穿,说素色无文,有失礼制。她便央求,说自己参加大宴不敢高调,更不敢以靓丽之服抢阿姊的风头。
    傅则安拗不过,这才点了头。
    可傅妆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傅簪缨她,怎么会穿一身白衣呢?
    宛若冰雪琉璃,素极而艳。
    两相比较之下,她反而成了东施效颦的那个。
    傅妆雪尽力维持着笑意,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
    傅则安还在对着簪缨的衣着皱眉,察觉到身旁小妹的不安,他回过神,向在场的夫人们介绍道:“这是小臣从支的堂妹,此番上京探亲,祖母怜惜幼女,吩咐小臣带她一同来见见世面,多望夫人们照拂一二。”
    话音刚落,榭阑旁一个穿小袖束腰襦裙,发簪五兵佩的美妇越众而出,却是谢氏新妇程蕴,有意无意地笑道:
    “前些日子的桃花宴上,大郎不是携她同去,介绍过了么?放心罢,有你这等爱护手足的兄长,护得眼珠子一般,旁人自会照拂的。”
    这番话不咸不淡,意有所指,傅则安听后心中一紧,下意识看向簪缨。
    正对上簪缨清泠泠的,浑不在意的目光。
    第6章
    庾皇后察觉出这几人的眉眼官司,恼程氏多嘴,忙将话头岔过,询问大长秋:“太子人呢?”
    佘信道:“禀娘娘,殿下来后直接入了外席,此刻与男宾都在滟沣亭中。”
    听到这句话,仅次上首而坐的王太夫人不动声色掀了掀嘴角。
    其余几家夫人也都各怀心思:傅氏女及笄后便要嫁入东宫,这是和尚头顶的虱子,明摆的事。常闻太子与傅氏女青梅竹马,对其呵护有加,何以今日未婚妇的成人礼,他连面都不露一露?
    看到现在,众妇倒觉着今日过生辰的这小女娘零落落的。
    双亲辞世,祖母不至不说,好不容易来了个大兄,黏在身边的小女娘看上去比她这个堂妹都亲。
    再看傅娘子的神情,却是荦荦大方,颇有静仪,仿佛周遭一切与她都不相干。
    庾皇后能说什么呢?只得匆匆找补一句“太子知礼”,即请诸人入席。
    肴酪鳞次奉上,乐伎抚弦安歌,开始宴席。
    程蕴入席时故意落后一步,轻轻拉住簪缨的手,触手却惊觉这孩子手冷如冰。
    她诧目而视。
    簪缨认出这位夫人便是方才挖苦傅则安的谢夫人,颔首回以一礼,坐到王太夫人对面的右首之席。
    对于太子在外席那边,簪缨一点也不意外。
    经历了昨晚的冷遇,凭李景焕的傲性,他肯先来服软才是怪事。
    傅妆雪能来,她也不惊讶。她不怕她来,只怕她不来。
    剩下的,便是等待前世发生的那一幕到来。
    记得上一世的今日,便在第二巡酒过后,在全福夫人为她行笄发礼之前,簪缨饮醉,借着换衣的空当到水亭边散步醒酒。
    正撞见东宫内侍李荐守在假山旁,山后头传出的,是太子与傅妆雪的昵昵语声……
    簪缨抹掉手心的汗,默默计算时辰。
    水榭中丝竹交响,奏的是清商乐,长裙缓带的高髻乐伎在唱《凤将雏歌》,侬柔婉转,妙音遏云。渐渐酒过两巡,声乐渐缓,宾客们也可以自在地说话走动。
    位列末席的傅妆雪心头一直闷闷的,向曲桥那边柳条掩映的滟沣亭望了几眼,低头略忖,假作观园的模样离席去了。
    簪缨收回余光,拿起酒盏子掩袖抿了一口。
    又等一时,她如期看见春堇在长阶下密密的桃叶后头,朝她隐蔽地挥手。
    这是她们一早商议好的,簪缨请托春堇先去假山边,假借皇后之召,引开李荐,以此确保不打草惊蛇。
    办妥后给她讯号,她便以赏景为借口,邀客人们过去。
    万事俱备,簪缨掐紧掌心,正在开口之际,凤妆门外的值卫突然面带慌张地趋行入园。
    及到水榭边,值卫一个跟头绊在地上,就势叩首:“禀报皇后娘娘,大、大大司马入宫,此时人在云龙门外,说要向傅娘子贺芳辰!”
    传报过后,水榭中忽如入夜般陷入一片死寂。
    小庾氏前一刻还在纵情品酒,脸色转瞬惨白,手中的青瓷樽“啪”地落地,摔个粉碎。
    大晋只有一位大司马。
    也只有一个人,能令阖宫闻风胆寒,那便是先皇后卫娘娘的胞弟。
    十年前的深夜,他单枪一人连闯三道宫禁,踏入庾后寝宫,在抱柱上留下一道二尺长的枪痕,扬言:此痕灭,中宫绝。致使这么多年来,皇后一直不敢修缮那道柱痕。
    今日皇后为傅簪缨大办及笄礼,将娶新妇,这尊本应在京口的煞神又从天而降,却说只是为了给一个小女娘贺生辰。
    谁能信?
    寂寂之中,御史中丞夫人冒失地开口:“今日,是十六吧……”
    “十六”二字一出,场中心窍灵
    通些的妇人,陡然想起那个由来已久的传闻,神情都不由染上惧色。
    簪缨的心口嗵嗵急跳。
    她躁切间没听清这一句,只知自己同这位大司马素未谋面,自己都不信此人真是来给她过生辰的。
    她转望上座。顷刻之间,庾皇后已然色变,髻上凤钗颤个不休,手指抖了几抖,才扶稳桌案,眼神里间杂着愤怒与恐惧。
    不言而喻大司马是来找谁的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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