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却只是笑着看她, 他那张常年以来病弱苍白的脸庞,笑容如此天真, 好似真不知晓她在说什么。
    司星南凑近颤巍巍的女人。
    “母后所言,可句句属实。”
    他虽如此问, 却心中早已下了定断, 话说的平淡至极,那苍白的脸色, 宛若恶鬼恶灵, 却尤其不像天子。
    女人掌心扶着王座旁边的,指尖扣紧,少年离她很近,话虽如此, 却尚有咄咄逼人之势。
    太后的脸白了白。
    却还是沉声道。
    “若陛下不信哀家, 那哀家说什么都无用, 但是陛下可知,是哀家亲手将您养大至此。”
    言下之意,虽无生育之恩,却有养育之恩。
    太后从前以为,她接下这贱婢之子,实属帝君侮辱,她无法孕育一子便得此殊荣,她对司星南可谓厌恶至极。
    她甚至觉得自己常含悲悯之心,若是赏他一口饭吃便算得上感恩戴德。
    谁知。
    这贱婢之子后来却成了一朝天子。
    司星南闻言冷笑一声。
    养育之恩,不过是一碗残羹剩饭,冬夜如铁冰衾,她又何曾将他,当过亲生孩子对待呢。
    司星南眼眸中的笑意越发昭然。
    少年天子心中酝酿着长久以来的恨意,他想将每一个人都带往阿鼻地狱。
    他心中想着。
    陆白羽你看。
    “他们分明都不希望活着,我活着也是旁人的垫脚石,你又为何望我自由?望我忘却,又为何离我而去。”
    他只肖一言,便将太后问得哑口无言,从高台上拖着裙襟连带缓缓而下。
    “哀家今日身子不适,先走了。”
    昼钰在一旁低眉顺眼,扶着太后苍白、枯槁又发颤的手臂,往大殿之外去。
    今日虽是皇帝大婚,却犹如赤桑国上下所见之闹剧。
    朝臣不欢而散。
    —
    洞房花烛夜。
    婚房中红烛摇曳,映衬着堂前血红的喜字。
    原本应当是二人交颈而眠之时。
    堂前的红烛被旁人吹灭,在细雪翩然中,夜深雪落,陆水镜的侍女踩着新雪,去院中唤他们几人。
    雪将小丫头的指尖冻得通红,她扣了扣客人所居住的院落大门,门前值夜的小太监,睡眼朦胧将木门打开。
    “几位仙师可在?我家娘娘有急事找他们。”
    小丫头那模样,看上去好似要哭出来了。
    小太监见状打了个寒颤,江头摇的像波浪鼓似的,随即带着皇后随侍宫女去寻屋内之人。
    —
    今日大殿之上的事情,早已闹得纷纷扬扬,不仅是宫内众人知晓,甚至不知缘何,还传进了盛京百姓的耳中。
    太和殿中,大殿之门紧闭,屋中唯有他们的皇帝和新后二人。
    屋外新雪纷纷,雕花窗楹衬着散漫无比的光影,尽数落在陆水镜手中握紧的匕首上。
    而他们的皇帝,躺在床榻上有气无力,衣裳智商一大片血迹,薄唇毫无血色。
    此刻,他却还在笑。
    司星南将口中的鲜血咽下,笑吟吟同眼前的陆水镜说道。
    “我一早便知晓,太后会让你杀我。”
    陆水镜神色一怔,皱紧眉心,却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你知晓了又如何?”
    司星南却轻笑一声说道。
    “你不用动手杀我,今夜过后我便死了。”
    “母妃说了,她会来接我。”
    他眼中含着几分痴迷,尤其是在说“母妃”二字之时。
    陆水镜闻言一怔。
    她当然知晓,司星南所言的“母妃”除了陆白羽,便再无旁人。
    苍白的少年此话说完后,唇间恹恹流出鲜血,他虚弱至极,却轻声问陆水镜。
    “你可想当太后?”
    此话不仅是司星南问她,太后也曾问过她,虽这母子二人不是至亲,毫无血缘关系,却又有些出奇的相像。
    司星南说:“若你答应我一事,我会拟一道圣旨,等我死后,你便是太后。”
    陆水镜丞相府中本就是庶女出生,并无出头之日,若非皇帝病弱无能,估计这“神女降世”的名号便落不到她头上。
    她可并非旁人口中所言的嫡女,只是借了她姐姐的名号罢了,皇帝病重,太后把持中宫,朝中皆偏向于她父亲,就算是指鹿为马,又有何人敢出言反对。
    她姐姐不愿意嫁的,便只得由她这个不受宠的女儿来。
    陆水镜知晓从出生开始,她便注定了身不由己。
    陆水镜道:“想。”
    谁又不想坐拥这至高无上的权利呢?
    少年却笑得更加灿烂,他费力的点了点头,也答应下。
    “如此,便好办了。”
    司星南边说口中边流出鲜血,同陆水镜说道。
    “你去将那几位仙师寻来,让他们…速速过来,我快撑不下去了…母妃她要来接我了…”
    陆水镜连忙将他要脱口而出的话止住,唤了一旁的贴身侍女上前,吩咐她去寻沈若烟一行人,越快越好。
    那侍女自幼跟着陆水镜,嘴自然也要严实些,她知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问,只矮身同二人行了个礼,道。
    “遵命,皇后娘娘。”
    陆水镜将她重新叫住。
    “慢着。”
    “此事不能让旁人知晓。”
    侍女答道:“是。”
    这才脚步匆匆的出去了。
    二人这交易也算达成,陆水镜盯着床榻上紧闭双目,病恹恹的少年天子,她神色冰凉几分,指尖蓦然扣紧了些,脸颊的另一侧像藏在夜色的阴暗面处。
    冷然极了。
    —
    等沈若烟几人匆忙赶到那里时,只见着床榻之上的天子面容上血色尽失,背衾之上都是淋漓鲜血,是他尽数呕出来的。
    好似气数已尽。
    见他们来,这才缓缓睁开双眸,朝几人粲然一笑。
    只可惜他虽面容瑰丽,如今却骨瘦如柴,形容枯槁,丝毫未见着往日的好颜色,现在更像是一层薄薄的皮肉裹着的尸骨。
    司星南说:“我好像见到她了,我看见她在朝我挥手。”
    他一口气再也说不完一句话。
    “她…她没有失言…她说会来,便一定会来,他还说,会去见见太后。”
    司星南隔着虚妄似乎当真在看何人。
    林鹭站在一旁,见着这满床鲜红的景象已是头皮发麻,谁知他这脱口而出的话,看着的虚无的东西,更是叫人发颤。
    司星南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他自己的身体。
    他是倚仗着陆白羽活下来的人,他从前便知晓,若是陆白羽魂飞魄散,他便会同她一起死。
    可是那又如何?
    只有他自己知晓,从始至终他都是自愿的。
    愿意同她勾连,愿意与她共赴生死。
    生命仿佛在他身体中缓缓流逝,司星南张了张嘴,有些费劲地说。
    “我会让你们如愿。”
    他会将知晓的,阑珊处里的事,一并讲予他们,这不只是为了旁人,这也是长久以来梗在他心头的一根尖利无比的刺。
    他宁愿从不知晓。
    司星南喘着为数不多的气,向几人娓娓道来。
    “在若干年前,吾还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日日活在暗无天日的深宫中,却在那日偶然见得我父皇同一个仙师见面,他们话语间所言字句,并非我当时能够读懂的。”
    “但是那时吾隐约知晓,这应当并非好事。”
    “吾见那日,父皇眼中不加掩饰的贪欲,我躲在树林深处,见之也觉后背发凉。”
    “后来木已成舟,吾才知晓,父皇被旁人所骗,在慕容氏的管辖中得了一块骇人之地,造下杀孽无数。”
    司星南说至此处,面色有些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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