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开山,谢灵峙便忙了起来,五百多座石墩需得他们一一破开,因奚茴身边有云之墨陪着,就连秦婼也跟去帮忙,小客栈内整日见不到人影。
    奚茴偶尔于街上闲逛,还能看见陆一铭或齐晓带人在拆除石墩,围上去看热闹的百姓有许多,瞧见从石墩里取出泛旧几乎破碎的符纸后,一阵阵惊呼唏嘘传来。
    那画面,就像奚茴曾在图画书里所见的江湖卖艺,看戏的喝彩一样。
    她也远远鼓了一下掌,纯把那两人当成江湖艺人来看。
    云之墨见她盯着看了许久,自己没品出什么意思,扭过头说了句:“无趣。”
    他对所有封印魂魄一类的符咒,都有本能的抗拒。
    “日后我带影子哥哥见见有趣的东西吧。”奚茴收回目光:“我在书上见过许多行云州没有的热闹,你忘了过去,我没见过世面,刚好我俩一起去玩儿啊!”
    她说得轻巧,再也没看陆一铭那边,兴致勃勃地拉云之墨往人群里钻。
    柔软的小手拽着他的袖摆,偶尔擦过他的手背,丁香色的发带随风飞舞,略过眼前化作一阵香风。
    云之墨头一次觉得,从前阴郁的少女过分炙热,对他的依赖远超意料,哪怕短暂的肌肤相贴也能带来令人心悸的滚烫。
    如黑海深处沉浮的孤独得到一叶扁舟,紧抓浮木不放。
    他是奚茴的浮木?
    亦或奚茴才是那叶扁舟。
    作者有话说:
    奚茴:结契了,绑一起,一辈子!
    谢灵峙:阿茴长大了,想要成亲……我也拦不住,只是不知那位公子的为人……
    云之墨:我是好人。
    千目:我作证!
    第32章 百鬼夜行:十二
    ◎戚袅袅五岁,她八岁。◎
    奚茴怀揣着富有的小荷包一路顺吃的, 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月老祠附近,顺视线看去,几乎满城推车的小贩都在这条长街里, 卖糖葫芦的老头儿也在。
    看见糖葫芦奚茴眼眸便亮了起来,立刻拉着云之墨要跟上去, 还未近前便见那老头儿扛着糖葫芦杆弯腰与谁说话, 笑起来纹路堆了满脸, 苍老的双眼被褶皮盖住大半, 满面慈爱。
    本兴致冲冲要去顺两根糖葫芦的奚茴看清老头儿是在和谁说话时脚步一顿, 侧身站在一个面具摊位旁略皱眉盯着那两人。
    五岁的小姑娘粉嫩嫩的脸在阳光下像颗饱满的水蜜桃,她与那老头儿一起笑,手里几个铜板都给了老头儿却只要了两串糖葫芦。
    奚茴对行云州之外的货价不太了解, 可她看过其他小孩儿买糖葫芦,两文钱一串,一个铜板能买五串。奚茴腹诽戚袅袅果然是个蠢的, 被那老头儿骗钱了也不知道, 她正欲走过去骂那老头儿, 二人的对话声便传来了。
    “多了多了,要不了这些。”老头儿想将钱退回去, 戚袅袅又不肯收:“您就拿着吧, 有个仙女很爱吃爷爷的糖葫芦,但是仙女不会使银钱, 所以我先替她付啦。”
    “什么仙女我没见过, 我不能要你的钱, 好孩子, 这钱给太多了!”
    老头儿不论说什么, 戚袅袅都说天上的仙女会把他的糖葫芦变不见, 让他若有一日发现了别吓一跳,她给过钱了,就不算仙女偷的。
    老头儿说不过戚袅袅,小姑娘给钱后拿了糖葫芦转身便跑进月老祠里了,路过那棵繁茂的姻缘树下时,她似有所感地回头朝面具摊这边看来。
    那刹不知为何,奚茴转身贴近了云之墨的怀里,背对着戚袅袅心口砰砰乱跳,不想让她看见。
    索性戚袅袅也只对卖糖葫芦的老头儿挥挥手,没看见人群中被面具架子挡住半边,鹤立鸡群的云之墨。
    戚袅袅想,爹爹在年城还要再待十日左右,等十日后他们离开想必奚茴也会跟着谢灵峙去下一个地方,便是每日奚茴都偷上两根糖葫芦,她给那老爷爷的铜钱也够买下那些的了。
    奚茴不知戚袅袅所想,却又有些猜到了。
    她的额头磕在云之墨的胸膛里,满脸通红,也不知是被他身上过高的体温熏的,还是被戚袅袅方才那方话惹的。
    奚茴心里一时五味杂陈,酸甜苦辣各有。
    她觉得荒谬,她凭本事偷的东西,凭什么要给钱?便是她不给那老头儿也不知道,戚袅袅又凭什么替她给了?
    谢灵峙说人行善事积德,戚袅袅她一个死人做这种好事能积德吗?她的德不是谢灵峙给的金香插或血玉镯子,这辈子等不来回报的。
    那只能证明……她是个蠢货。
    对!
    奚茴心想,戚袅袅就是个蠢货!
    糖葫芦不想吃了,方才顺手偷的几个糕点也变得没滋没味儿的。
    过了好一会儿奚茴才拉着云之墨转身从月老祠前离开,回去客栈。
    云之墨眼见着奚茴从兴致勃勃变成了无精打采,得来的鸡腿也没立刻吃掉,而是放在桌面上直至冷了才不知与谁赌气似的咬了一口。
    奚茴心中天人交战,几种不同的情绪互相排斥,最终还是长久来的生存技能战胜一时的羞耻心。于是啃鸡腿咬了很大一口,不要钱的东西,吃得都香!这个鸡腿不那么香,肯定是因为它冷了。
    云之墨看她狼吞虎咽,倒是想起来最初他遇见奚茴的场景。
    奚茴不是天生便对人防备的,在遇见陌生人的示好,她总会先给对方一次机会,正如当初问天峰下的封印之地,她虽演得楚楚可怜想要云之墨带她出去,但到了水深处仍有疑虑,会害怕,会退缩。
    可最后她还是扑进了水里。
    那是她给云之墨的第一个信任,从那次之后也不知怎么的,十年下来,她对他便深信不疑了。
    看似精明,实则单纯好骗,与孩童无异。
    所以这便是她对戚袅袅讨厌不起来的原因吧,因为她本质里也是个小孩儿。
    戚袅袅五岁,她八岁。
    这般一想,云之墨便笑出声来。
    “唔?”奚茴听见笑声抬眸,满眼写着疑惑。
    她两腮塞满了鸡腿肉,嘴上与脸上都是油汪汪的,一手端着茶水免得自己噎着,歪头以眼神询问云之墨笑什么。
    云之墨的目光落在她因含着食物而嘟起的嘴唇上,水润的唇瓣泛着红,奚茴舔了一下唇珠,还在嚼。
    他道:“真脏。”
    话音刚落,扬在脸上的笑容略一僵硬,伏在岸上的手也被他收了回去,心口咚咚剧烈跳动了两下后归于平静,血液里的寒冷再度蔓延,似有一股力量压制不住地往外冲来。
    云之墨咬紧牙根拂袖于桌案前消失。
    奚茴这时才将鸡腿肉咽下,看着对面空荡荡的位置,方才坐在这里的人身上残留的温度还在,影却没了。
    她摸了一下手腕上的引魂铃,皱眉嘀咕了一句:“脏了洗洗就好了,有必要嫌弃得招呼也不打便走了?”
    奚茴郁闷地用茶水简单洗了一下脸与手,再用巾帕擦干净,思来想去打算抱着枕头趁云之墨不在去他房间里的大床睡一个午觉,念头才起便有一串敲门声在外响起。
    “仙、仙女!”少年的声音带着犹豫,可还是拔高嗓音喊道:“仙女!仙女姐姐!”
    这般叫过她的只有戚袅袅,既不是戚袅袅,那就是小正了。
    奚茴开门,果然是一脸焦急的小正。见到她后小正连忙要跪下,奚茴也不拦他,小正跪也没跪好,哎哟一声身子一歪反而撞上了房门发出巨响。
    “你做什么?”奚茴往后退了半步,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
    小正揉着膝盖抬眸,豆子大的双眼都红了,他焦急道:“戚姑娘不见了……戚大叔也不见了。”
    “人不见了你去找谢灵峙他们,找我有何用?”奚茴又没有捉鬼降鬼的本事,那两人早死了,难道还怕再死一次?遇不上什么危险的。
    “戚、戚大叔原来已经死了,戚姑娘……她受不了这个打击,倒在了床上神志不清,后来、后来他们都说戚姑娘走了,可、可我见她分明还躺着,只是身体没了温度,如死了一般……”小正说着便哭了起来,口齿不清没头没尾,但总算将事情讲清楚了。
    就在奚茴与云之墨离开月老祠后没多久,戚枫便回到了月老祠。
    今日恰是赶集,年城里清除石墩的事情闹得这么大,城下十二县里都有人趁着赶集日子前来观望,便是一个县城里的富人家仆从月老祠前走过,撞见戚枫吓了一大跳,指着戚枫连连说是鬼。
    那仆人原来是与戚枫如今所借尸身的张汉都在富人家做马夫,一个送货,一个养马,二人交好常一起吃酒,那人断不会认错张汉的相貌。
    月老祠前人一听有鬼,吓得四处乱窜,小正与戚袅袅也听见动静跑出来看,便见一个男人拿起笤帚往戚枫身上打,一边打一边骂他,说他是鬼,让他滚出张汉的身体。
    戚袅袅见有人打戚枫便冲过去护着,脆生生的声音喊道:“不许打我爹爹!”
    “你爹?你是哪家丫头?这、这分明是张汉的尸体!他死时我亲自相送,前些日子倒是听过他被鬼偷了尸,却没想到这鬼竟一直躲在年城里!”那人大喊道:“仙使!仙使们呐!这里有鬼偷尸,有鬼偷尸啊!”
    因是白天,不远处的街道上还有行云州人,周围人群未散,那人也不怕,一句句话将戚枫的心越说越冷,戚袅袅也是在此时出了事。
    她不信戚枫死了,可回头去看,她一直护着的爹爹不知何时变了模样,怀疑的种子于心中种下,稚童的双眼便再不是看向魂魄,而是看上这具魂魄寄居的肉身。
    一直以来戚袅袅见到的都是戚枫本来的样貌,却是第一次于陌生男人的脸上瞧见爹爹的脸,一半是她熟悉的面容,另一半是她不曾见过的粗胡子模样。
    小正被那一声声鬼吓得不敢靠近,扬声直喊师父,紧接着便是戚袅袅的一声尖叫惊退了众人,如夜风鬼泣,霎时间引来了片片乌云。
    她看向熟悉又陌生的年城,想起这座城里原是没有月老祠的。
    她曾与爹爹来过的啊!
    她来看病,有个传闻中的活佛子滴血可救人命,她也曾见过的啊!就在东南方的灵子阁,可如今的年城没有灵子阁,亦没有活佛子。
    她记得强盗抢了他们的银钱,记得爹爹带她与几万人一同跪在烈阳之下,还记得曾经她吃过年城的糖葫芦,虽不及张叔做的,却也很甜。
    可从何时开始她忘了这些?又是从何时开始她再也吃不出任何食物的味道?
    爹爹说是因为年城人口淡,不爱吃味重的食物,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她忘却了许多事,甚至忘记了死亡,那究竟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为何她死了,爹爹也死了?又为何她现在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爹爹却要以另一个人的身躯在年城做苦力?
    许多回忆涌上心头,戚袅袅的魂魄本就是残缺的,她忘记了痛苦的记忆此刻重新想起,于是眼前所见皆变了模样。
    天不再蓝,众人身上的颜色也渐渐变淡,如一副崭新的画卷被灰墨晕染,小小的身躯倒在了戚枫的怀中。
    戚枫将戚袅袅带回了月老祠,小正与老师父都有些惧怕他,可又想起来他与行云州的仙使每日进出,到底没有轰人,而是去请仙使。
    街道上的人早就将话传开,陆一铭也被人引了过来,在他到时,戚袅袅的魂魄已然离体,躺在小屋炕上的只是一具孩童尸体。如今天还没黑,若她走入阳光之下被太阳晒过一炷香,便灰飞烟灭,彻底消散于世间。
    戚枫疯了般要去找戚袅袅的魂魄,跑出月老祠便不见人影,陆一铭派人守住戚袅袅的尸体,自己也传信给谢灵峙等人。
    到底是戚枫帮他们才能迅速解决年城之事,没道理眼见事成,却不管戚枫父女的魂魄存亡。
    小正慌不择路,认识的人都找了,可谁也不愿替他寻一个鬼魂,活人都怕鬼,他便稀里糊涂地来找了奚茴。
    他想奚茴也是行云州的仙使,戚袅袅说她是仙女,她曾能救戚袅袅一回,必也能再救她一次。
    那次误打误撞捡到了妖丹又归还,不过是凑巧,奚茴没有谢灵峙那般本事,如何在偌大年城寻到一个小孩儿的魂魄?
    可她还是被小正拉出了客栈,满脑子想到的都是戚袅袅捧着茶花对她笑的模样,这样一个小小的人,那样脆弱的魂魄,盛夏的阳光无需一炷香便能将她晒成灰烟。
    奚茴在寻找戚袅袅的过程中想过,她或许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她还看见了陆一铭,陆一铭手中的符纸化作一只只巴掌大的仙鹤,顺着街巷里飞过。
    天色渐暗,奚茴走了一个多时辰被太阳晒得有些口干舌燥,陆一铭那边没找到人,小正偷偷抹了两把泪又被他师父给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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