号晋陵君的少年气极反笑,“清阳郡主贵人多忘事,是我失礼唐突了。”
    虽然多年不见,但她还是精准无误地察觉出这个老阴阳人又在嘲讽。
    鉴于不远处还围了一圈看戏的人,防止他一怒之下暴走把她摔地上。长孙蛮十分上道,手臂一弯勾住他脖子,清清嗓子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以后你……嗯晋陵君?对,晋陵君行走宫闱,万不可再像今日鲁莽……”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一抬头差点撞上他突然压低的下巴。
    少年眉峰如墨,张扬浓烈。这会儿大概是气头上,两道浓眉一横,声音压得极低,只她能听见他恶狠狠道:“顺杆上爬挺有能耐?”
    长孙蛮不甘示弱,同样低声指正他言语中的错误:“这叫蹬鼻子上脸。”
    “……。”多年后早已舌辩群雄的晋陵君难得一噎。
    长孙蛮却心情大好。
    她拍了拍少年的肩,笑眯眯劝诫:“宫规森严,来往皆贵人。像今日之事,晋陵君以后还是得避讳一二,免得到时候冲撞了哪位王公娘娘,他们可没我这么好说话。”
    真不知道这厮没事把粉丝见面会开在这儿干嘛。
    不知道公共场所切勿私自占用吗。
    当年这厮对她乱用激将法,还拍拍屁股远走高飞,这么多年来音信全无。什么好朋友阿胥,什么头磕青山拜把子的生死之交,照长孙蛮看都是骗小孩儿的鬼话!
    现如今他风光无限出现在她面前,一口一个清阳郡主,似是生怕她来攀上关系,平白妨碍他俘获长安一众闺阁女儿芳心。
    长孙蛮不会承认,她这番言辞振振的说教含了几分自己也道不清说不明的无端怨气。
    她小嘴叭叭说了一阵。
    魏山扶差点控制不住脸上表情。
    临到末了,他靠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当你是在真心提点。不过……同样,我也提点你一二。”
    “啥?”
    少年微微一笑,恶魔低语:“虽然洛阳近来盛行丰腴之美,但郡主这般年纪,学得太早也不好。”
    说着,他手一松,娉娉袅袅的少女从怀里落地。
    长孙蛮由衷庆幸自己未卜先知。
    幸好勾着他脖子,不至于落地的姿势太难看。
    紧接着,她猛地反应过来刚刚那句话——他在嘲讽她胖。
    看吧看吧,这狗的狗嘴里就吐不出象牙!
    长孙蛮气得脚一跺,顾不得围观群众,扬手指着他扬长而去的背影发飙:“呸!你这只臭狗还好意思说我?再过两年我看你发不发腮!我……气死我了!你你你你这个狗东西!阴阳人!登徒子!臭流氓!……”
    骂到最后,她几乎是口不择言,能想到的词儿一个接一个蹦出来。等到文曦赶来把她拉走时,长孙蛮还准备撸起袖子打上魏狗狗窝。
    ……
    俗话说得好,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百花苑一事后,晋陵君与清阳郡主的谣言甚嚣尘上。一传十、十传百,长安贵族们饭后闲谈什么样儿的都有。一会儿说两人是前世的仇人,今生见面分外眼红;一会儿说晋陵君恰巧路过,只是顺手相救,可怜少年有为竟成皇室禁脔;一会儿又说清阳郡主情窦初开,连非君不嫁都传了出去。
    有知情者听了一耳朵,作为幼时同窗赶忙出来辟谣:假的!别信!这俩人打小就认识,打小就不对付,天天都在拉踩斗殴,平时互相挖坑数不胜数!就……对方掉坑里另一人火速埋土!不信的话去平就殿问问,这事儿大家都知道!
    吃瓜群众:好耶!青梅竹马欢喜冤家,爱了爱了。
    本意想为下头的知情者:……这也能磕?
    萧成霜捧着肚子笑得满地打滚,文曦把书盖脸上肩膀抽搐,连这些年甚少玩闹的林滢都笑着摇头,转身又一脸轻松的写起书信。
    长孙蛮本来愁得不行,瞥见林滢动作,小幅度拉了拉文曦袖子,努了努嘴,“这是……?”
    文曦擦擦眼泪花,带着笑意低声说:“再过些时日便到龙抬头了,我听先生说宫内传了旨意,说是今年战事初平,朝里为嘉奖诸军将士,打算于上林苑宴席三日。为显皇恩浩荡,公西家也能派人去呢。”
    一听公西氏,长孙蛮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了然点头,“难怪见她开心……想来是她那位小哥哥赴宴。不过你是怎么回事?”她眼睛一转,盯向文曦嘀咕道:“怎么比我还清楚这些政事风向。”
    文曦微怔,接着书页掩在嘴角,笑声:“你又不注意这些事,自然没我清楚。”
    “注意这些干什么。怎么?难不成你以后想学小葵天天扑进折子里……”
    “有何不可。”
    长孙蛮顿住话。她似是没反应过来,先是看了文曦好几眼,见人神色淡淡没有丝毫不妥,长孙蛮终于意识到这不是顽笑之言。
    她深吸一口气,问:“你认真的?”
    “我很羡慕万俟大人。”文曦合上书扉,抬眼看她,语气淡淡而不容置疑,“我希望以后也能成为像她一样的女官……我想实现自己的抱负。阿蛮,我正在努力学。”
    ……
    二月二,龙抬头。
    上林苑草长莺飞,皇亲国戚排排坐了一桌又一桌,少年帝王高坐席首,其下依次排开她爹娘、她姨母、丹阳等人。
    相比于那年初登帝位瘦小的身量,萧定霓已拔高许多,龙袍穿在身上也再无滑稽可笑。他依然沉默地坐在高位,像只不会说话的傀儡娃娃。等众人酒过三巡后,早有侍官拿出一早拟好的章程,提醒少帝可以进行下一个流程。
    于是乎,她爹娘这波成人名利场又移步围猎。而剩下一群年老体弱者、跟着赴宴的妇孺稚童,纷纷随少帝来到马球场,观看一场众人翘首以盼多时的击鞠比赛。
    不为其他,只为这场击鞠的主角正是此前流言中的两位主人公,清阳郡主和晋陵君。
    击鞠又称马球,一直是长安士族风行一时的娱乐运动。长孙蛮前两年头一回接触,结结实实摔了好几个跟头,才在司青衡手底下学了点真章。
    教坊司的乐工们早排好了架势,击鼓传乐,声势浩大,一时间球场内沸腾如潮,等两方队员入场时,气氛更是推到了顶峰。
    长孙蛮这一队大多是平就殿同窗,均是些年纪尚轻的少年。平就殿诸人身着红锦袍,脚蹬长靿靴,骑乘骏马策入球场。
    而另一方入场——
    看台欢呼声猛然爆发,更有甚者尖声大叫。对比一番下来,长孙蛮很不是滋味儿的瞅了两眼,看见太常卿家那位一向端方守礼的小女儿脸颊通红,一个劲儿朝人挥帕子。
    恭坐少帝身侧的太常卿老脸一红。接受到同僚连番打趣,太常卿遮住脸,连忙擦起热汗。趁空从袖角下瞄去几眼,到底是哪家儿郎让他闺女如此……不成体统!
    却见那群少年骑着高头大马,玄袍紧束,手执乌杖。细细打量一番,还俱是些熟悉面孔:公西家素有美名的小儿子,廷尉左监独子、就连御史中丞前不久刚认的小舅子也来凑热闹……渐渐近了,太常卿眯瞪着老眼,总算窥见了中间那名金相玉质的少年郎。
    诶诶诶,这不是魏老狐狸家的小子!
    少年勾着缰绳,乌黑骏马放缓蹄声,不紧不慢地从后策来。他垂眼接过月杖,微微躬身间,革带一绷,紧束的翻领圆袍隐约描出笔挺窄腰。这会儿他夹着马腹,修长有力的腿从袍下露出,更衬得身姿如松。
    “晋陵君——”
    看台上的少女们疯狂呐喊,摇旗助威的少年们心潮澎湃。
    太常卿瞧了老半天,总算捋清了最近长安知名人士晋陵君其实是魏家小子。
    马场地平滑如砥,两方各立了一道小门。作为幼时学业上的老对手,队长文曦先行一步带人过去“友善问好”。长孙蛮慢吞吞跟在后面,座下白蹄乌似也感受到主人心志,刨着蹄子万分别扭地磨蹭着。
    守在场边的禁军抽抽嘴角。
    实在看不下去了,他小声提醒道:“郡主,这土面才压实过。再刨个坑出来,当心一会儿跑马时摔着……”
    长孙蛮一巴掌呼在马儿头上,面不改色说:“这几日喂太饱了,它胀得难受,想吃土改善一下生活。”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再怎么磨蹭,该上场时还得上场。是骡子是马,总得拿出来溜溜吧。
    魏山扶却好整以暇地等了她许久。
    眼见那人没有半点离去的念头,一人一马杵在场中央,大有长孙蛮不过来问好就不走的架势。
    没法子。
    众目睽睽下,长孙蛮只能硬着头皮,干巴巴说了句:“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友谊第一?”他微挑眉梢,似被逗乐了,眼里带着笑意。
    怎么看都在意有所指她之前破口大骂的“友好”行为。
    长孙蛮脾气上来了。
    月杖一挥,白蹄乌甩尾欲行。她坐在马背上,锦袍飞扬,顾盼间横眉扬声:“废话少说,二十筹击鞠,咱们赛上见真章!”
    小巧七宝毬凌空飞来,长孙蛮率先一杆击球,传给林滢,文曦立时带人格开玄队人员进攻。
    平就殿里常设马球娱乐,他们平时便玩得熟悉,之间协作更是默契不说。或许单个儿拎出来都没什么亮点,但这项运动重在团结,合作好了扬长避短,没配合好那就是一场灾难。
    林滢转着月杖,七宝毬在她杆下左右连摆。或许是玄队轻敌所致,对一个小娘子未使全力,林滢轻而易举突出重围。见此情况,不少人迅速聚拢成合围之势,文曦等人赶不及阻拦。
    突然,听得一面高声“球来”,林滢想也不想,朝那方向瞬时打出一球。
    凭借身材娇小,再加上年纪不大,玄队少有人提防,突出包围圈的长孙蛮早已候在外面。
    这会儿她拉紧缰绳,回马振臂一杆——
    木球高抛如影,带着疾风狠狠电射入门。
    “球进了!——”
    “红队,计一筹!”
    看台气氛一度沸腾到极点。
    人群欢呼声中,长孙蛮策马回首,红袍张扬如烈火,遥遥之距的少年郎君对上她目光。
    “你、不、行。”她极尽夸张地表露唇语。
    诚如诸人所见,首球失利,晋陵君当场黑脸。
    第81章 春秋
    日头高挂,场中黄土飞扬,马儿尽情挥洒汗水,蹄声响亮。
    在红队又一次击鞠入门后,此时比分已相差五筹。玄队里尽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公子哥,平日自诩精通玩乐,如今打不过一群书呆子,自然觉得跌面。
    不多时,队里爆发了不小的争执。
    魏山扶没开口说话。他只是抬眼看了两下闹事人员。
    旁边打马经过的公西璧倒先开口了:“孙渺,你来看住人。鲁元直上来中传。”
    孙渺鲁元直正是方才起红脸的两位。他们一位是廷尉左监独子,一位是光禄丞表亲,前者执掌诏狱刑罚铁面无私,后者殿前近侍帝王红人。天生就是互看不顺眼的冤家。
    公西璧出言调停,本以为这两人能歇歇嘴。谁料鲁元直一声嗤笑,“哟,恕我眼拙,竟没注意到公西郎君也来了。您久不入长安,想来是不记得马场上的规矩。”
    说着,他扬手挥鞭。也不知是故意无意,两人离得近,那条粗砺鞭子差点扫在公西璧脸上。若非他躲得及时,只怕当场就要换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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