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现如今长孙无妄的言下之意,却与她的猜想大相径庭。不过瞬息之间,萧望舒就想通了男人的所有后棋。他根本就是故意放走王野,想要将公主府剩余亲卫引入别处,以此困住孤立无援的她。
    当然,这些思虑长孙蛮无从得知。
    她只听到一贯冷静的公主娘声音里含了些许怒意,低喝道:“你以为这样就能困住孤?!”
    “唔。生气了。”
    她爹的声音慵懒欠打,慢吞吞说了句:“看样子效果不错,这样似乎确实能困住……长公主殿下。”
    “你不用担心。这么年来他保护阿蛮有功,我可以放了他一马。只要你安分一点,不要再妄加异动。不然他们会发生什么,我不清楚。”
    长孙无妄直起身,摊手一笑:“路已经铺好,长公主御下有方,想必一定会为他们选择一条合适的道。”
    王野若论勇武,或许还能领军一战,可面前这个男人不是别人,是连她也要三思慎行的长孙无妄。单凭王野之力,根本无法跳出他设下的重重圈套。
    萧望舒深知这一点,她闭上眼,重重捏了捏眉心,鲜红的印子留在脸上。过了好半会儿,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而早已听呆的长孙蛮愣愣眨巴下眼睛,她靠在门柱子上狠狠咽了口唾沫。
    她要是没理解错的话,她爹这这……算是囚禁play?
    公主娘却突然笑了两声,听着倒不似平日里那般冷淡。只听她说:“你费尽心思,是想带我回幽州吗?”
    似乎还不够,萧望舒坐在软榻上,微抬下巴,明明是已做穷途末路的困兽,却仍然让人甘愿俯首——长孙无妄立在那儿,不自觉微弯脖颈,垂眼看她。
    “长孙时。”
    她娘唤了她爹一声。不掺杂任何情绪的,却偏偏让长孙蛮听出了莫大嘲讽。
    紧接着,她娘为她证实了这种错觉。
    “七年前的痴心妄想还不死心吗。”
    第35章 风波
    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长孙蛮的脑子猛地一下短路了,她一时半会儿琢磨不过来,直接趴在柱子旁,悄悄咪咪往屏风一侧打量。
    七年前她正当出生,尚在襁褓的日子里,长孙蛮却从没见过亲爹一面。那时她还煞有介事的想了好半天,准备坦然接受自己这辈子是个幼年丧父的人生设定。
    谁料世界观才建立一年,刚被乳嬷灌下小盅羊乳的长孙蛮就听到了“燕侯进京”的消息。她一边咂摸着嘴里冲鼻的膻腥味儿,一边哭丧着脸掏出痛苦面具。
    现如今萧望舒乍然冒出的一句话,长孙蛮渐渐回味过来了。难道她娘的言下之意,是指七年前她爹也曾想要把她们带回幽州?
    或者更准确一点说,是七年前她还是一个球的时候,她爹也做出过强行捆人带走的戏码。
    不得不说,长孙蛮在关乎她爹娘一事上,直觉准得惊人。
    长孙无妄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出他那把鲜少离身的折扇。他没有打开扇子,只是缓缓摩挲骨柄,在萧望舒不加掩饰地讽笑中轻轻拍掌一笑。
    “是,我忘了。萧家皇权离不开长公主的护持。当初若没了你坐镇长安,年纪轻轻的萧复可经不住那群老臣的磋磨。七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羽翼渐丰,培植属臣,萧复能成长到这个地步,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长公主应该高兴才是。”
    “虽然七年前我没有带走你,确实令我有些惋惜。不过现在看来,这实在是一个不错的巧合。至少现在,你不仅成了我的阶下之囚,”他俯下身,扇骨抵在她颔尖,微微一笑:“还得眼睁睁看着你所珍视的一切,被你亲手扶持的庸才一一摧毁。”
    长孙蛮不自觉抱紧柱身。如果现在屋子里能有穿堂风,她一定会’感动’得迎风落泪。
    苍天呐,这难道就是直男的话术吗?!
    她爹直接了当地说一句想带她娘走不行吗?这很难吗??
    被热气熏得头冒大汗的长孙蛮:我不理解。我属实不太理解。
    不过她娘作为与她爹过招多年的’枕边人’,直接精准打击中心思想。
    “你无需得意。萧复虽然天资不佳,但悟性也不差。他是不是庸才,燕侯的结论未免下得太早。再有,孤好心提醒你一点。”
    萧望舒停住笑,脸色又恢复了淡然,“若非孤无意追逐,燕侯想要回到幽州的时日怕会更久一些。所以你的惋惜,不值一提。燕侯且记住,”她盯着他,平静开口:“不是你没有带走孤,而是孤——放了你。”
    长孙蛮木着一张脸,决定开始学会以咸鱼的态度苟住一切困难。
    不出她所料,目光所及之处,她爹侧着的一张脸黑如锅底,一眼就看出心情十分不爽。
    所以说,惹谁不好偏偏要去惹她娘。长孙蛮看了一路,深觉她爹的战略方针很有问题,这到底是哪个单身贵族给他爹出谋划策了一套孤独终老最佳方案。
    眼看气氛胶着,她爹那个架势似乎要把手心里攥着的折扇捏碎。至于为什么还没碎……长孙蛮推了推鼻梁上的空气,认真分析出她爹可能是自动控制系的杰出毕业生。
    毕竟这扇子另一头还抵着她娘的下巴嘛,能理解。
    好在幽州修身养性多年,长孙无妄闭了闭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他面上又重新含着微笑,“自然,长公主忙着独揽大权,无暇分身,我幽州又如何能入长公主的法眼?为了萧复……”
    他这句话还没呛完,门外突然传来几声异动。长孙蛮吓得连忙把身子往后缩了缩,躲在柱子后的帘幔里,身侧还有个博物架,隐隐绰绰里,依稀能瞥见厢门上现出一个黑影。
    只听那黑影开口说了话,却是何错的声音:“君侯!呈有急报!”
    长孙无妄没有动身,连一丝目光也未移走。他仍然静静看着萧望舒,后者也平静万分地回视着他。两个人似乎在这会儿开始幼稚的较劲起来,谁也不愿落下一筹。
    等了片刻无人答话,何错有些急了,他再唤:“君侯!……前方军情急报!”
    听到此话,长孙无妄才动了动手腕,那柄折扇飘然划落。萧望舒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在试探他接下来会怎么做,也像是在嘲讽他先败下阵来。
    长孙蛮倒没注意这么多,她只是尖起耳朵,想着一会儿何错要是进来了,她要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藏住自己。
    却没想到她爹只高声说了句:“说。”
    估计何错也是被这惊人的命令给愣了愣,他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屏蔽左右,等人都散去确保不会听到什么后,才沉声道:“朔方密探传来急报,朔方边军监察不力,以致前夜敌袭。现朔方境外五万匈奴精锐兵临城下,秦骇将军兵情告急,请援凉州。”
    此话一出,长孙无妄与萧望舒同时一怔。
    长孙蛮也迅速得出一个关键点——边境大乱。
    天下十三州虽然藩王割据,属臣治下,但谈到抵御匈奴这件事上,大家还是极为默契地一致对外。俗话说得好嘛,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中原与匈奴之间的防线,就是四个州并排而成的边境。从西到东,这条幅度辽阔的边境线分别横跨凉、朔、并、幽四州。
    再往前几年算,边境守军势力三分,一为幽州之主长孙家,一为镇守朔并二地的司家,还有一位就是驻守凉州的林家。也就是女主林滢那个同样也常年不着家的林爹。
    值得一提的是,这次萧望舒能被成功逐出长安,丹阳这个林家主母的身份功不可没。林爹留在司隶部的留守家臣,可不是长安城里那群没上过战场的禁军可比的。
    长孙蛮正沉浸想着,冷不丁听得一声轻笑。她扒着博物架上的缝隙,瞄眼看见她爹突然笑得云淡风轻。
    ……?不是,这有啥笑得,再打下去不怕打到幽州家门口吗?
    很显然,未知前事的长孙蛮无法看透她爹的心思。
    她爹兴致颇高,懒洋洋重提旧话:“为了萧复,你苦心经营数日,却依旧压不住那群老臣的非议。实话实话,可登储位的宗室子哪一个不比萧复强?对萧家而言,你爹留下的这滴骨血……难登大雅之堂。”
    萧望舒没有说话,她微微压着嘴角,眉眼失了笑意。
    大概是何错送来的这个消息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不知道戳动了她爹哪根神经,长孙蛮就看到他慢慢在人面前踱起步子。
    “不过萧复不行,长公主却权势滔天。就算是一个痴儿,有你一路护持,也能坐稳那个位子。让我算算,长公主的手里除了有徐州,有逢家,还有……”
    他顿住脚,斯文轻笑:“林家。”
    第36章 风波
    萧望舒自十五岁及笄伊始,封侯领爵,权势逼人。她的母族司氏战功赫赫,累世军阀的逢林二家又与她关系匪浅,再加之圣宠眷顾,成宗不顾三公反对,一力定下富庶徐州成为她的食邑封地。
    萧家这位嫡公主的风头在长安城内无人能及。那段时间里,京中从没断绝过前仆后继之辈,不论是为姝色,或是为名利,数一数二的勋贵子弟为进公主府大打出手更是常有之事。
    直至一切被人飞速推进了结局。
    萧望舒从少时起,便很少在人面前落泪。
    司皇后薨逝时她没有哭,司青衡的死讯传回长安时,她也没有分毫动容。
    可当成宗拿着一封血迹斑驳的书信,连同少年萧复的手一起交到萧望舒掌心时,这位形色不露的公主殿下头一回失了分寸。
    她捧着那封太过熟悉的笔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一串又一串泪珠,大颗大颗,不顾仪容。
    所有的疑心、镇定、希望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她终于清楚的认知到,她的母族司家再无一人生还。
    她的父亲成宗病骨支离,却拼了命把萧复的手死死按在她掌心,“守住你弟弟的皇位,不要让诸侯乘起兵戈……你舅舅护了萧家一辈子,到头来,名利如云散,他唯一的血脉也没有保住……是我此生懦弱无能,为政板荡,有愧祖宗所托基业,我死后,也不必再守身后尊荣……”
    “玄玄,”他喘着粗气唤她,像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道最后的话别,“原谅我的自作主张,这封信现在才给你。你太年轻,棱角太利,你还是狠不下心……以后,就不要再心软了。为了萧家,为了司家,为了千千万万浴血的将士们,活下去,守下去。”
    从司家灭门的那一日起,公主府密探寻访北境百郡,却都无一例外没有新的收获。一年时间并不算短,她嫁给了长孙无妄,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她又选择亲手放了他。
    直到现在,萧望舒看见了这封极为熟悉的墨迹,从幼年起就无数次反复摸索的笔锋,她不会认错,的确出自她舅舅卫国公之手。
    这时候的萧望舒抬起泪眼,她的父亲垂下手臂,瞳光涣散暗淡。他侧枕着一张青灰的脸,似是在看着萧望舒,也似在看她背后的萧复。但更多的,却像是谁也没看。
    他虚着视线,动了动唇:“可惜……”
    紫宸殿里风声喧嚣,吹走了这位帝王最后的弥留之音,谁也不知道他在可惜着什么。
    ……
    萧望舒太清楚这个男人想说什么。他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这个时候提到林家,无非是想借机一提丹阳私调林家军从而接掌京畿军防一事。
    现下战事吃紧,萧望舒没工夫跟他掰扯。她只想赶紧找个清净地,好好想一想边防突袭之事。
    她站起身,一丝眼风也没有流露,作势要往外走。
    不出意料地被人半路拦下。
    长孙无妄折扇一抬,稳稳停在她胸前。逼得后者不得不停住脚,正眼看他。
    “我话都还没说完,你这是急着上哪儿去?”
    “废话少说。”
    长孙无妄磨了磨后槽牙,笑意不减:“你是不是以为我接下来说的话,是在存心挑拨?”
    萧望舒反问:“难道不是么?”
    “当年是你提出让丹阳下嫁林家,把林家军归为天子亲兵,以此堵住了朝堂里不满林家军权独大的悠悠众口。丹阳作为林家主母,手里留一两个印信调派家臣,无可厚非。我若单凭这点就忖度长公主与林家失和,未免太过草率。”
    他慢悠悠打着扇子,一下又一下,轻轻落在掌心,“毕竟谁都知道,当年如果没有逢家和林家千里奔袭长安,长公主就算跪死在先帝灵前……”
    说到这儿,长孙无妄眼一垂,盖住了眼底翻涌而起的暴戾。
    他面无波澜再道:“萧家的天子之位,也不会落在萧复头上。”
    ……
    实话实说,长孙蛮还真不知道自己出生前的这段往事,更不知道她娘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还做出过长跪守灵的举措。
    她娘似乎被挠动了伤疤,脸色肉眼可见地降至冰点,“看来燕侯当年出逃长安时,孤留给你的教训还不够惨烈,才会致使你时时回想起旧日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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