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他直起倚靠着窗玻璃的身体,声音像泉水:“您是裴芃芃。”
    “……是。”
    他怎么会知道她的名字?裴芃芃思考各种可能性。
    安达平章坚持把男孩和女孩分开教育,她甚至已经很久没见过行野,大公子不太可能见过她……
    安达好像意识到什么,补充道:“我见过您弟弟了。”
    裴芃芃一怔,下意识抬头:“他还好吗?”
    话一出口,她又觉得不妥。
    这似乎在预设一种“他不好”的可能,而作为“恩人”的总长先生,怎么会让行野那样一个流浪儿不好呢?
    裴芃芃立刻修正错误,改口道:“我的意思是……”
    “他目前看起来没有任何问题,和您一样。”安达却回答道,“以后就不好说了。”
    安达冰蓝色的眼睛直率地落在她眼睛里。
    “你们不该来这,不明智的选择。”
    裴芃芃:“……”
    她心里闪过了很多种解读方式。
    其实,她一眼就认出安达涧山,也有一早就听说过他的光辉事迹的缘故。
    据家中的女仆说,安达大公子年纪轻轻,手段非常。
    不久前,跑进办公室和父亲说了三言两语,就成功把亲弟弟赶回母亲家,彻底排除了二公子竞争继承权的可能性。
    难道,他会觉得行野和她也是一个威胁?
    ……不,不可能,这样想就太自大离谱了。
    安达似乎也只是随口一提,目光很快飘到裴芃芃怀中书的书脊上。
    “您在读什么?”
    裴芃芃:“……”
    她早已观察到安达用一本本大部头垒成的长长街垒,这人一定比她更有知识。她不想在人前露怯。
    但转念一想,表现得愚蠢一点,或许也不是坏事。
    她试探道:“一本关于海拉革命的历史书。”
    安达:“是米尔斯那本吗?他考据很详实,但是个纯粹的学者,不太懂得政治。”
    裴芃芃带着清澈的愚蠢:“这不是一本历史书吗,什么是政治?”
    安达:“……”
    “您看那本书,却告诉我您不知道什么是政治?”
    裴芃芃认真道:“我只看到了浮在表层的、基础的一些事实。”
    “政治,是人类组织起来的一种方式。”
    “哦,我明白了。”
    裴芃芃停止了装傻,开始向另一个方向试探,轻声说:“所以历史就是过去的政治。”
    “理论上说,政治史只是历史的一小部分。历史包罗所有,过去的一切都可称为历史。”
    裴芃芃一愣。
    这个新信息令她有些惊讶。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对。我在书里经常看到这种说法,说‘某某登上了历史的舞台’。一般时间点是他发迹的开始。如果只要过去都是历史,那他从出生开始,不就已经登上了历史的舞台吗?”
    安达:“陈腔滥调的比喻而已。所有人本来就从出生起,便身处历史舞台上。”
    “不对。”裴芃芃说,“历史的舞台很狭窄,只有一部分人能在舞台上。这边多了,那边就被挤下去。就好比现在,你在舞台上,我不在。”
    安达:“不是这么回事。总长在黎明塔里盖戳,是一种历史。您在廷巴克图偷包,是另一种历史。在人类概念下,您和总长受到的关注程度不同,但对于历史来说,二者是等同的。”
    “怎么可能是等同的?登上舞台的人,即便是群演,也要对剧情起到作用。起不到任何作用的人,为什么会在舞台上?”
    “您怎么对剧情起不到作用了?”
    “我见过很多人,他们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或许有过,但也都死掉了。他们独自走着走着,忽然饿死在路边,没人发现路边多了一具尸体。”
    裴芃芃反问:“他们哪里对人类社会起到了作用?只对生态系统起到作用。”
    大公子沉默良久,忽然用恼羞成怒的语气,给她戴了顶帽子:
    “您太兰克主义了!”
    裴芃芃:“什么叫兰克主义?”
    安达:“……”
    不知道为什么,安达邀请她留下。
    裴芃芃没有拒绝,小心地提起裙摆、爬上阳台、绕过街垒,在阳台另一角,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蜷缩起来。
    她从街垒里抽出“砖头”,翻开来乱瞧。
    安达一声不吭,目光停留在自己的膝盖上。
    ……
    方彧捧着茶杯,垂着眼睫。
    她心里很想八卦裴芃芃和安达,但还是忍耐住了:“老总长不让您和裴提督见面?”
    裴芃芃:“是。”
    方彧:“恐怕不只是为了遵守帝政贵族的教育传统吧?”
    裴芃芃继续微笑:“是。”
    裴芃芃严格遵守有问必答、不问不说的规则,一般疑问句通通以是否回答。
    方彧只得问:“安达平章虐待过裴提督吗?”
    “您的观察能力很敏锐。”裴芃芃笑了,“您也比表现出来的更了解人性。”
    “安达平章对行野很粗鲁……行野从小就不是个安分孩子,但很会讨人喜欢,尤其是对年长于他的长辈。”
    “但对上安达平章,行野的许多技巧统统失效了。老总长对家里的佣人都客客气气、温和有礼,唯独对他,可以说是暴虐。“
    “他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只要一点不合老总长的心意,就会被残酷地对待。”
    “打骂只是最基础的,他最害怕的是被关禁闭。锁到地下室去,几天见不到一个鬼影,没人能和他说话。”
    “但与此同时,老总长对我,却又出奇地温柔。”
    “但这种温柔是不正常的。”
    “用对待一个成年女性的绅士态度,对待一个女孩,用成年人的口气与年幼的她交谈,是很诡异的。”
    裴芃芃的眼底闪过一丝无机质的光:
    “后来我们才明白,安达平章虐待行野,是想在精神上掌控他。他温柔地对待我,是希望在肉.体上得到我。”
    “我们都是他控制欲下的发泄品而已。”
    “我第一次被他带进卧室,是十一岁。”
    “……”方彧下意识说,“对不起。”
    “你又在替谁对不起?”
    她替方彧倒茶,温柔地笑起来:
    “其实,我不是到那一刻,才意识到这一点的。我早就感觉到了,也默认了,接受了。”
    方彧感到狗血淋头:“安达涧山,他没有阻止一下吗?”
    裴芃芃笑了:“看来,您对老总长的认识不够深刻。”
    “安达平章帝政贵族出身,参加革命,海拉·杜邦的平等精神,被他贯彻得很好。”
    “他生性有变态的控制欲,对每个孩子都本能地加以精神控制,还热衷于观察不同性格的孩子,对他控制的不同反应。”
    “他从不以血缘和姓氏区别我们,我们在他心目中,是平等的。”
    “平等的实验品。”
    “安达涧山自己,就是他的第一个观察对象。”
    方彧立刻想起了安达的旧照片,想起那种锋利不加掩饰的愤怒。
    他一定是个不怎么样的实验品,自我意识太强。
    “……”
    “您还有其他问题吗?”裴芃芃彬彬有礼。
    方彧:“谢谢您,我大概理解了安达平章的行事逻辑。”
    裴芃芃点头,把这理解为“到此为止”的信号,裙摆一拂,悄然起身。
    她琥珀色的眼睛转向窗外,肘部微微弯曲,拿起桌上的茶杯。
    她将茶水送向唇边,举止优美。
    方彧忽然又问:“您不是裴芃芃,对吗?”
    裴芃芃的肢体猛地一顿,像生锈了的人偶,停了下来。
    “……”
    “……”
    “……”
    方彧立刻道歉:“对不起,您可以不回答。”
    裴芃芃却转过身来:“规则并非如此,我必须回答。”
    方彧:“规则不都是随口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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