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彧看了很多当年谢党和杜邦党的文人墨客互喷的文章。
    《银鹿徽章与联邦革命》一书的作者显然是杜邦党,一个劲春秋笔法:
    “谢诠身为选帝侯,却一生致力于推翻帝国、再造共和。他对杜邦夫人怀有特殊的感情,却嘲讽她的平民出身,逼迫她解甲、结婚,去做家庭主妇。安达平章曾辅佐他多年,两人友谊深厚,他却毫不留情地把他羁押禁锢。他在位期间大兴量子化浪潮,自己的儿子却沦为次等公民,最终干脆叛逃到‘海的另一端’。这位古今未有之大完人,身后可曾感到寂寥遗憾?”
    还有一本《联邦为何而存在》,则更加毒舌:
    “谢诠自己就曾说过:‘如果人类还有一颗良心的话,那有半颗都是杜邦夫人的。’笔者读至此不觉莞尔。总长还是太保守了,要笔者来看,一颗半都是杜邦夫人的——因为我们总长先生的良心显然是个负数。”
    也有谢党大鸣不平。
    一本叫做《昔日与今日之革命》的书中,就为谢诠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大发牢骚,最后说:
    “谢诠或许不是杜邦夫人的好总长,却绝对是人类的好领路人——他的子孙后代沦落至此,也只证明了人类从来是忘恩负义的种族而已。但这种人恰恰是不会因为人类的健忘、无知、短视,而放弃奔跑的。”
    方彧觉得这篇文章写得最好,最有逻辑,最敢说话——虽然有些观点她很不认同。
    她忍不住翻到最前面,去看作者是哪位埋没了的先贤大圣,并暗暗感叹生不逢时。
    这个年代怎么就没有这种有激情、有理性、有胆量的人了呢?
    “……?!”
    方彧瞳孔一缩。
    书脊上赫然写着先贤的名姓:
    安达涧山
    **
    安达在学校上课时就以毫无避忌、犀利锋锐著称。即使他是前总长的儿子,教务处也几次给他发过“课堂内容违规提醒”。
    他在上课的时候曾冷笑着提起:“我说我很努力了,他们不信,要我收敛一点。”
    当时众人都以为安达老师是在嘲讽,想笑又不敢笑。
    不过,从他被查禁的这些著作来看……他真的已经很努力地收敛了啊!
    安达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方彧一边走路,一边思索。
    “方,你来啦。”
    裴行野正蹲在地上,拿着几个玩偶,和弗朗西斯大公玩耍。
    弗朗西斯是个很怕生的孩子,居然很快和裴行野混熟了,靠着他的肩膀,一副驯顺依赖的样子。
    方彧便在裴行野身边跪下:
    “裴提督好像很喜欢小孩子。”
    裴行野莞尔:“是,我一直很喜欢小孩——不过,倒不是因为觉得孩子们都天真善良。”
    方彧:“是啊,那些觉得小孩子天真善良的人,是失去自己的童年记忆了吗?我一直以来是个什么货色,我自己不清楚吗?”
    裴行野莞尔:“方呀方,你有时候也太刻薄。”
    方彧:“那您喜欢孩子们什么呢?”
    “他们真实。”裴行野若有所思,“真实地为善、作恶、伪装、坦诚。”
    方彧若有所思:“……”
    他忽然转过脸,双眼弯弯笑看着她:“方,你觉得大公国该怎么办呢?”
    方彧下意识看向弗朗西斯大公——他揪着裴行野金红色的柔软长发,又拉又扯,玩得十分起劲,似乎根本不知“大公国”为何物。
    “这个!我要这个!”大公看到方彧手中的玩偶,叫起来。
    她将玩偶递给大公,转过脸,沉声说:
    “下官?下官觉得,以公国的情况,派一位很能服众、特别会和稀泥的总督接管内政,然后让大公继续挂个名字就好了……奥托也应该是这个想法吧。”
    裴行野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果干脆废掉大公,强行将公国并入联邦呢?”
    方彧愕然,诚恳道:“……为什么要这样自找苦头呢?”
    裴行野没有回答。
    过了片刻,他恍若无事般笑问起洛林的景况——“怎么样?他还处在可控状态吗?”
    得到肯定答复,裴行野大为惊讶:
    “哎呀哎呀,看来他还是更喜欢你的。他在我那里时,三天没出事我就要烧高香了……现在想来,他一定是故意的,为了给我找麻烦啊……要不,我把他送给你吧?”
    话音未落,一个副官推门进来:“裴提督。”
    两人耳语片刻,裴行野立刻扶着膝盖起身,有些疲惫地回首笑说:
    “我有事得先走了,方,你多陪弗朗西斯玩一会吧。”
    方彧一愣:“是,提督。”
    弗朗西斯拉着裴行野的袖子,还要耍赖。裴提督却笑眼弯弯,俯身说了两句什么。
    弗朗西斯便颠颠地跑到方彧身边,托起一个糖果:“糖。”
    方彧:“你要吃糖吗?”
    弗朗西斯摇摇头:“姐姐。”
    方彧笑了:“给我吃吗?谢谢。”
    弗朗西斯看着方彧吃下糖果,心满意足,自己也剥开糖纸,将另一颗糖果塞进嘴里。
    他笑眯眯地舔了舔嘴唇,忽然舔到了什么腥甜的东西,搅坏了糖果的味道,他有些生气。
    他把糖果吐出来:“不好吃!”
    方彧:“……”
    被弗朗西斯一口吐出的糖果上,沾着点点血迹。
    方彧一愣,下意识按住大公的肩头,沉声说:“张嘴,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有些害怕,畏惧地后退两步:“呜!”
    方彧只得和缓口气:“把嘴张开,给我看看好不好?”
    弗朗西斯被牢牢按着,那只手并不有力,但非常坚决地压住他的肩膀。
    他挣扎了两下,自觉逃跑无望,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给孩子吓哭了。
    哭就哭吧——方彧趁机掰开他的下颌。
    弗朗西斯吃痛,挣扎得更厉害。
    方彧一怔。他的牙齿上全是……斑斑血迹。
    这不像是中毒,像牙龈出血……不,更像是……嚼碎了血包。
    方彧捡起弗朗西斯吐出的糖果,咔嚓一声,一把捏碎。本该夹着蜜糖流心的巧克力里,流出鲜红的……血。
    “……”
    方彧看着指缝里的血迹滴答着落到地板上。
    “糖果是谁给你的,弗朗西斯?”她问道。
    大公嚎啕大哭:“不、不知道,捡来的……捡来的……”
    “捡来的?哪里捡来的?”
    方彧追问,没留心控制语气,有点像拷问。
    大公拼命摇头,从裤兜里摸出一个铁盒,递给方彧,试图交换出自己的身体一般,往后缩了缩。
    方彧没有松开大公,单手打开了铁盒,里面装着几块精心包裹的巧克力,还有一只……
    喷香的挂坠。
    金蔷薇纹章赫然在上,用红宝石镶嵌出一个美丽的花体a字。
    方彧低声:“安德烈娅……这个铁盒真的是捡来的吗,弗朗西斯?”
    弗朗西斯拼命点头。
    方彧垂下眼睫。她知道这个挂坠,这是安德烈娅贴身佩戴的。
    只是,它出现得不合时宜——理论上讲,它应当与安德烈娅一起灰飞烟灭了才对。
    在那场爆炸中,大公妃粉身碎骨,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挂坠盒没有什么特殊的威力,不该安然度过爆炸,凭空消失,又凭空出现。
    毕竟,它并不比安德烈娅的骨头更加坚固。
    方彧忽然一怔。
    大公妃……连一根骨头都没找到。
    她垂眸凝思片刻,将挂坠收了起来:“不能还给你了,对不起。”
    弗朗西斯讷讷点头,不敢吭声。
    她撑着膝盖站起来:“我先走了。再见,弗朗西斯。”
    方彧径自背过身去,心中砰砰直跳。
    如果唯物地思考这个问题,挂坠盒还在,就意味着佩戴挂坠盒的人,也还……存在。
    而挂坠盒能出现在弗朗西斯大公的手中,就意味着……
    安德烈娅,一个理论上已经死掉的人,曾在众目睽睽之下,无人知晓地回到宫中。
    或许出于对弗朗西斯的怜爱,或许出于什么更特殊的原因……
    将自己的挂坠盒,连同一盒血巧克力,交给了她的孩子。
    惊悚。十分惊悚。
    方彧不知道该把这件事向谁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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