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冷冽。
    陆姩干了一天的活,到晚上的时候又被叫走。忙完之后,她的手上满是污泥。她在井边打了一桶水,洗了手将袖子折上去,将半截手臂洗干净。
    只是这几下,她已经冻得哆嗦,但她坚持洗了一把脸。
    第二天起床,她不大舒服,继续去上工。又到晚上,无论穿多少衣服,她都觉得冷。
    幸好她攀上了管监婆子的关系,管监婆子见她穿得厚实,没说什么。
    到了这天的早上,陆姩好半晌不起床。
    管监婆子来喊人:“陆姩,今天你的活计很多很重,再不起床的话你晚上要干到半夜呢。”
    陆姩挣扎着起来,喉咙发干,疼得厉害,一开口说话,像是夹了一把沙子。她扛不住了,用一瓶护肤霜去贿赂管监婆子。
    管监婆子盯着陆姩的脸:“你用的又是西洋货?难怪呢,细皮嫩肉的。”
    “婆婆,我身子不舒服,你能不能通融一下?”
    管监婆子斜斜地瞥人:“你就是嘴甜,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她把那瓶护肤霜揣进大棉衣口袋,“这样吧,我给你安排医疗。生病得吃药,之前就有人硬撑着,没扛过去。东五山的大冬天,不知冻死过多少人。”
    “是。”说话的时候,陆姩还是背脊发寒。
    管监婆子提了一壶酒,正是马水蓉献上去的:“你要不要用酒来暖一暖身子?”
    “谢谢婆婆,我怕喝酒误事。”
    等管监婆子走远了。李黛说:“我以为她能让你休息半天,没想到还得干活。”
    陆姩:“起码能吃药。”
    李黛:“你要注意身体。要不,你今天的活都给我吧,我来帮你做。”
    “你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陆姩裹了裹手。
    不一会儿,管监婆子回来:“我给你申请了医疗,你过去让医生看药,之后再回来干活。”
    “是。”
    管监婆子又叮嘱:“记住了,就是去开个药,不要耽误时间。”
    去医务室的路上,突然像开出了鲜红花朵。陆姩就见一滴滴的血迹。不知从哪里开始,又不知血要流到哪里去。色泽新鲜,红艳,是刚刚有人滴下的血。
    陆姩来东五山这么久,还没有进过审讯室。
    被审讯的,大多是狱警口中不听话的人。这些人有另外的名称——革命分子。他们一旦入狱,免不了严刑拷打。
    典狱长曾经训话,□□和普通犯人不一样,他们的犯罪是在思想上,有组织,有纪律,而且冥顽不灵。
    鲜血一直延伸至医务室。
    陆姩推开门就见到医生正在抢救一个人。
    那人蓬头垢脸,衣服上满是血迹,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完整的。
    陆姩看不清这人的脸,她甚至觉得,受这么重的伤,是生是死都难说。
    医生顾不上陆姩,低头急救:“你有什么事?”
    “我可能受了风寒。”陆姩说完,咳嗽两声。
    医生:“你等一会儿。”
    陆姩望了一眼那人。
    奇怪的是,从那被头发遮住的眼里,她突然觉得那人的眼珠子向着这边滚了过来。当然,也许是错觉,她连他的眼睛在哪都见不到。
    东五山保命的原则就是听话,不该打听的,千万别打听。
    陆姩面向中药柜。甘草、当归、黄芪、川穹、枸杞子、肉豆蔻……她一个一个念着中草药的名字,才能假装听不见那人痛苦的低吟。
    医生忙了一阵,急匆匆出去了。
    陆姩不忍心去看那一个人。
    那人发出一个干咳的声音:“啊……”
    陆姩终于转过头,只见那人的手费劲地抬起来,很慢,到了半空又迅速垂下去。他在说话。
    但她听不清。
    医务室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的声响清晰地传来。同样的,里面的声音也能被外面的人听见。
    陆姩咳嗽两下,她得回去干活,等下午再来找医生开药吧。她将要出去,病床上的人沙哑地喊出一个模糊的声音。
    她停下来,回头望。
    那人大喘着气,挤出了一个稍微清晰的三个字:“纪上章。”
    陆姩顿时僵在那里。这人受伤声带沙哑,也许是她听错。然而,她的脚步再也无法移动。
    “纪上章。”那人第三次喊出这一个名字。
    陆姩听得一清二楚,他叫的就是她男朋友的名字。她走到了那人的跟前:“你认识纪上章?”
    “我……”
    陆姩俯低身子,见到这人囚服的编号:904。
    她把耳朵凑到那人的嘴边,才听见:“我是……他的战友……”
    904号剧烈地咳嗽。
    门外响起脚步声。
    陆姩立即甩开他,快步回到刚才的位置。
    医生喊:“有药了。”
    “保证不死就行,残了没关系。”两个狱警走进来,目光如鹰,在陆姩和病床那人之间扫射。
    医生还是顾不上陆姩。
    陆姩出了医务室。
    *
    下午,管监婆子睡在躺椅上,她好烟也好酒,是个老烟枪,喜欢抽长杆烟。监工的时候,她都要来几口。抽没多久,她昏昏欲睡,在树的阴影里半合眼睛,烟嘴里飘出烟雾,慢慢散开。
    陆姩又咳两声。
    管监婆子被吵醒,脾气上来了:“吵什么吵?要咳就去角落里咳,不要把病传染给我。”
    “婆婆,我还能申请去医务室吗?”陆姩说得怯生生。
    管监婆子抽一口烟:“怎么?吃药吃上瘾了?”
    “今天医生没有给我开药。”
    “这事儿,我就能管一次。有机会你就把握,没机会我没办法。我是来这里当监工,不是伺候你们。”管监婆子坐起来,“我已经破例过好几次了,这是看在彭长官的面子上,可是一码归一码呀,彭长官好久没来了。”
    “等春暖花开了,他又来看我。婆婆,到时候不会少了你的那一份。”
    管监婆子上扬唇角,又觉得过于明显,使劲抿住,但藏不了眼中的笑意,整张脸呈现出诡异的神情:“别给我画大饼,什么东西都是我揣进兜里了才作数。”
    陆姩立即送钱。
    管监婆子把钱收进袋子里:“今天是没机会去申请医务室了,你再熬一熬。”
    “对了,我在医务室见到一个浑身是伤的人,他……”
    管监婆子板起脸:“知道这些对你没好处。你安分在这里待着,刑满释放,日子不会太难过。”
    “婆婆,我还要在这里待很久,我要如何安分才能不得罪长官呢?”
    “你说的那些人,满脑子旁门左道,去搞什么救国行动,瞎折腾。”管监婆子充满鄙夷。
    陆姩的手心沁出汗。
    “别太害怕,他们的监房在另一边,跟你们碰不上。”管监婆子严厉地说,“革命是大罪。你今天在我这里打听就算了,千万不要问别人,万一给你扣一个同党的帽子,你只有死路一条。”
    “谢谢婆婆提醒。”
    男朋友走了,留下一封语焉不详的信。纪家老奶奶说孙子是去打汉奸。除此之外,纪家人也不了解。
    今天又听到904号的话,陆姩明白,男朋友走的是一条布满荆棘却又义无反顾的路。
    她一直没有听说这里关押了革命分子,可见那是一个极其隐蔽之地。
    904号是一个连接她和男朋友过去的桥梁,但她不知如何再和904号相见。
    *
    女子区的劳作各有不同,管监婆子收了陆姩的东西,多少懂得了体谅:“东五山上太冷了,怕你又冻个半死不活,今天你跟那谁谁换一换,去柴房打杂吧。”
    陆姩连连道谢。她去柴房忙了一会儿,又被喊走了。
    狱警领着她和另一人去了另外的监区。
    “今天,你俩在这里干活。”狱警说,“904号犯人病重,记得在他吃的那碗饭上撒点药粉。”
    904号。陆姩看着狱警,低声说:“是的,长官。”
    厨房有一本记录册,记载每天运来的饭菜数量。陆姩趁人不注意,撕下一张,拿笔写了几个字。她把这张纸卷得很小,藏进904号碗里的饭团之中。
    过了半个小时,她找借口,想去收碗,却被狱警拦住。
    正在懊恼之际,她发现了904号的回信。
    他在一双竹筷上刻了小小的字。
    陆姩细细辨认。
    对方让她去送信。说是信,其实是另一只筷子上刻着的一句话。
    陆姩用石头砸断了这一双竹筷。
    *
    陆姩第二天再去那一监区,狱警说:“不用安排904号的饭了。”
    陆姩斗胆问一句:“为什么?”
    “人没了。”狱警的口气稀松平常,一条人命在他口中轻如烟尘。
    陆姩攥紧了手,不动声色,退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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