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重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留下瑟瑟木然站着,胸膛像冻实了的冰疙瘩,被人拿铁镐子狠狠一下,砸出满地碎渣儿。
    是了,她家死了人,可西北还在打仗。
    当初她信誓旦旦要救使团回来,实则使团不过四百余人,安西驻军三万,幽州、平洲百姓几十万,战火一起,呜呜泱泱,又死了多少?
    啊!
    她忽地打了个寒颤,圣人和二哥白刃相交,却谁都不舍得动张仁愿,可见战事胶着,可夏官的战报上唯有喜讯……
    正浮想联翩,晴柳阖上的门被人推开,韦团儿跨出来,一见她便红了眼。
    “四娘,哎——”
    瑟瑟正哭得气喘,推手不肯踏进门槛儿。
    韦团儿便拉着她往偏殿安置,殷切道。
    “您别大意,女人这一下最要紧,养不好,过十几二十年就后悔了。”
    瑟瑟晒得晕头转向,只因要在司马银朱面前撑住胆气儿,才绷住了。
    定定神,韦团儿宽扁的面庞浓脂厚粉,腥甜郁气冲鼻而来,便犯恶心,加之乍然进了阴角儿屋子,热汗遇冷,寒意从小腹直往上窜,哇地张嘴吐了口。
    “哎呀!这……”
    韦团儿猝不及防,大大皱眉,见瑟瑟摇晃欲倒,忙扶住了。
    “您别嫌奴婢言语粗鄙,生老病死由得谁?!”
    韦团儿也不知被她勾出哪年伤心事,竟颇动情。
    “嗣魏王,原是个傻的,只可惜永泰郡主……”
    瑟瑟扶着她的臂膀慢慢摇头。
    “七姨大恩大德,还请活得长久,到时站在我身后,瞧瞧人家的笑话儿!”
    韦团儿不敢接话了,她那日挣上去表现,热乎劲儿一过,后怕了好几个月,尤其李邕日夜埋怨,怪她不知死活。
    扶着瑟瑟往前走,满心里琢磨,上了贼船,不押注在这一个上也不成了。
    半道上丹桂和杏蕊来迎,一看是她,双双来抢,丹桂肋下夹把油纸伞,动作不便,杏蕊下手却狠,一把捞过来。
    瑟瑟对着丹桂生不起来气,反软了声口,托她道。
    “诏狱是哪一头在管?台院么?察院么?”
    丹桂原怕她撇开众人是要追来责骂司马银朱,忽听她晓事,知道关怀颜夫人的处境,倒眨了眨眼。
    “我能怪人家什么?”
    瑟瑟别过脸道,“原是我不济事。”
    一句话说的丹桂潸然泪下,抱住她肩膀道,“郡主不可妄自菲薄。”
    韦团儿弹了弹指头,乜眼瞧着丹桂。
    丹桂等与韦团儿素有旧怨,生怕她挑这缝子下眼药,急道,“颜夫人与圣人何等往来?就凭这一回,哪能动摇了她?”
    “那可是诏狱!不是好开交的!”
    韦团儿眼皮子一翻,“况且人家新官上任,正要往你们头上烧三把火!”
    她嗓门高亢,猛地拔起来,结结实实吓了杏蕊一跳。
    往常大家在九州池,虽是有些不睦,磕磕碰碰,偶然掐起火儿,但韦团儿滑头,不敢公然翘尾巴,这回竟满嘴你呀我呀的闹起来。
    连瑟瑟也有些傻眼,狐疑问,“七姨这是怎么了?”
    韦团儿急赤白眼,咬的牙根咯咯作响。
    “郡主当诏狱是什么地方?六省一台九寺五监,谁都管不着它,唯有圣人能调遣过问,往年皆是御史中丞兼管,来俊臣、侯思止、王弘义等,干了脏活儿,背了千古骂名,哪个下场好了?所以后来的都不肯接手,空了好几年,这回抹了上官才人的位置,才填补过去。”
    瑟瑟吃了一惊,不信圣人把上官婉儿跟这些酷吏相提并论。
    杏蕊只当她是站干岸,大声骂道。
    “便是墙倒众人推,也轮不到你来落井下石!”
    “我呸!”
    韦团儿挥掌便向杏蕊面颊上扇,被瑟瑟架住了。
    她挣了挣,到底没法以一敌三,便静下来道。
    “人道相王一妻一妾是折在我手上,这话郡主信么?”
    好端端怎么提起八百年前的事儿?
    杏蕊没好气儿,“我们才几岁?姐姐十年前的丰功伟绩,可不敢瞎说!”
    韦团儿生得高大,人也粗鲁,一把推开杏蕊,霸住瑟瑟跟前。
    “郡主细想,就我这谈吐,取个乐儿罢了,圣人真能听进耳朵里?”
    丹桂、杏蕊愤愤不平,直去拉扯韦团儿。
    “祸害了人家一家子,这会子倒装起相来了,怎么着?相王没看上姐姐,到如今还记恨呐?”
    韦团儿两只胳膊扯在她们手里,摆弄开像个稻草人。
    “我是生了不该有的心思,调弄了他两句!怎会要人性命?再说,宫里向来不准信奉神道,更别提什么外四路的狐仙妖怪,我哪能弄来符篆人偶?”
    瑟瑟听她话里有话,冲两个使眼色。
    杏蕊松了手,“你要说便敞开了好好说!别东拉西扯。”
    宫门前没有树木遮蔽,风吹着檐下铜兽咣咣的响。
    韦团儿定定神,扥住手串递给瑟瑟看。
    青金石是佛教七宝之一,其色如天,又称帝青色,为历代帝王礼佛之用,别称璧琉璃,韦团儿这串色调匀净,足一百零八颗,甚是宝贵。
    瑟瑟愈发狐疑了,“圣人虔信法师,怎会把这东西给了你?”
    “给我?这是我偷的!”
    韦团儿摇头笑她天真,攥紧了青金串珠,目露凶光。
    “那话一传出来,我便自以为死期将至了,想着不知投了几回畜生胎才轮上入宫,就这么死了划不来……可我没想到,圣人留我一条烂命,才好全推怪到我身上,嘿嘿,正好比如今把太子顶在枪头。”
    瑟瑟胸口直闷得发痛,说不上来的满腔郁结。
    连韦团儿都看穿了,宫人调戏退位皇帝遭拒,便报复他的妻妾,这故事耸人听闻,传来传去添油加醋,谁在意真相?记住的便是李旦卑弱,不配为君。
    太子勒杀子婿同样。
    死了的太孙被尊为李唐风骨的象征,连嗣魏王代表的武家亦是无辜,唯有太子倒行逆施,不堪为君,一俟圣人撒手,便是惨遭唾弃的前朝余孽,旁人要来推翻他,只需在德不配位四个字上大做文章,简直易如反掌。
    韦团儿盯在瑟瑟脸上,很怀疑这小丫头片子够不够份量。
    “郡主别以为拘押颜夫人是为莲实捣鬼,我侍奉多年,再清楚不过了,圣人从来不翻旧账,一举一动,所图皆是往后。这回一气儿抹了两位女官,拆了内凤阁,九州池天翻地覆。您且想想,谁会填这空儿罢?!”言罢推门回去了。
    丹桂撑开伞罩在瑟瑟头上,伞缘上一颗颗攒珠儿眼前打颤,搅得她心乱。
    瑟瑟拿手去拨,随口道,“别晃啦!”
    杏蕊傍着她道,“夫人在诏狱没吃大亏,尚有一领草席坐卧,两个兄弟就倒霉了,彭城主簿那个已抹了,去职还乡,算白考一场,衢州参军那个么,原说就地降职三等,文书都发了,亏得夏官道,衢州刺史空悬良久,长史、司马是太学生新官上任,底下参军再裁减不得,这才断了留职查看。”
    瑟瑟心下一叹,情知这是武崇训暗中相助。
    又想颜夫人窥伺朝议,暗中结党,下诏狱不算冤枉,但上官婉儿私通府监之嫌疑,单凭一份突厥国书就作准了么?又想她丢了内凤阁,权柄大减,却领了半边御史中丞活计,在女官中算是拔得头筹,可是圣人给职权不给帽子,她这步走的,于旁人并无益处。
    不情不愿往长史值房去,司马银朱在那有个独院儿,还是二姐布置的,前庭柳,后院樱,很是清雅,嘴里嘀嘀咕咕埋怨。
    “既是一条绳儿上,话赶话,她就不能让让我?”
    三年师徒之情,她要服软,叫丹桂送样点心也成,可到底过意不去。
    高宗废后,颜家便折损两代,这回又遭打击,也难怪女史火气大。
    盛夏时节,汉白玉路面滚烫,她走来走去,脚底板热得像炙鹅蹼,幸而后排房挨着园林,几株大灌木枝叶婆娑,她捡着树荫底下走,边问丹桂。
    “宫人丢了六品衔儿不该出宫么?怎还穿着官袍,宫闱局也不约束她?”
    “何止如今呐?”
    丹桂讪笑,“大前年女史就满二十五岁了,早该退籍还乡的。”
    哎呀!
    瑟瑟驻足懊恼,年年安排生辰礼,竟是丝毫未想起女史芳龄几何。
    杏蕊道,“夫人倒台,六局尚宫都不服气,宫闱局找了个由头,硬说今年流年不利,一个都不放出宫,就把女史留下了。”
    “——啊?”
    瑟瑟沉默半晌,终是长长一叹。
    “可惜那些想出宫的,就遭池鱼之殃了。”
    头上碧萝的枝条软软垂垂,坠着星子样的果实,杏蕊收了伞替她挑起来。
    “郡主倒也不必这么想,府监坑害了夫人母女俩,太初宫上下,别说有品级的女官,便是各宫掌事的姑姑、梳头的嬷嬷、洒扫的宫人,也跟着丢脸。自来宫人与黄门在奴婢行次,唯独夫人来了,大家才有个盼头……况且去年郡主说了那话,要领大家闯出后宫,与六部平起平坐,天大的好事!但凡有一点子出息,也不会这时候着急出去嫁人呐!”
    “女官上朝,女子参政,原以为阻碍在太子、太孙,谁成想,竟是被府监拦腰斩断了,这谁能甘心?您瞧着罢,都琢磨给他下绊子呢!”
    她说的轻描淡写,不过是些牢骚,可瑟瑟听的凝神,在心里反复咀嚼,女官那条路她走不下去了,可是等她御极,再提拔女史并琴娘等等,不是更顺理成章么?想着笑起来,脚底生风,有种久违的轻快,原来迎难而上也没什么。
    远远瞧见院门大敞,司马银朱站在门内,腰上别着细竹棍,正居高临下教训长史,热浪滚滚,隐约听见一句半句,骂他缩头的乌龟,担当不起重任。
    瑟瑟听得脸热,这话翻来骂她,也是将好。
    杏蕊跟着她疾步冲来,一时没刹住势,反闯到前头去。
    忙忙回身问,“郡主,怎不进去?”
    丹桂便使眼色,瑟瑟难为情道,“你瞧见那竹棍没?”
    才说,司马银朱抽棍往长史肩上一拍,那人也真是软骨头,瞬时矮半截。
    “你去你去!”
    瑟瑟嘟囔,“总不好打你罢?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挽起袖子给她看,腕子上叫我抓的血痕还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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