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还没起名儿!”
    许子春越发一头雾水了。
    这是怎么话说?
    连个大名都没有的衙门,自也不曾正经募官,更不知归谁管辖,品级,职权等等,一概糊里糊涂,那这些人……
    他费力地扭头张望。
    男男女女十来个,贴墙根站着,多日来囚室昏暗,他不曾看清,这会子方才一一辨别,老而干瘪,油腻肮脏,形貌猥琐,若说是官吏,简直贻笑大方,就连昂头挺胸走在天街阳光大道底下,都很古怪。
    玉豆儿笑起来,这人真傻,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宫廷深深,不见光的地方,不见光的人,还多。
    “你求见郎官,还不紧着大事儿说?要没什么好听的,咱们回去了。”
    抬一抬左手,领头的老嬷嬷高声念白。
    “人犯许子春,今日无供!”
    许子春面色一紧,两手绷在身侧,大声叫道,“下官有供!下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求郎官细审!”
    上官道,“哦,怪他们审的粗,也成,我来细问问你。”
    巴掌猛拍扶手,惊堂木般响亮,吓得许子春嘶了声,听她问道。
    “淮阳郡王私设马场,本钱从何而来?谁是他的幕后主使?”
    疾言厉色,问的许子春肚肠刮痛,只往后躲,上官乘胜追击,提高声道。
    “盗取突厥马种,繁衍百余大宛马,究竟谁人得益?”
    “不不不!”
    许子春听这话荒腔走板,全扯成歪经了,使劲儿摇头否认,用力太大,下巴刮在长凳木刺上生痛。
    “下官与郡王购买的是康国马种,并非突厥马,况且远在郡王出塞之前,如何盗取?至于今年,娑勒色诃马明明白白是突厥人赠送,也绝非盗取!”
    “那就怪了。”
    上官乜他一眼,轻描淡写道。
    “许郎官的意思是,太孙勾结淮阳郡王,盗取突厥马种,意图畜养马匹用以谋反,激得默啜起兵犯边,城下乱骂,这才为圣人所知,所以雷霆震怒,缉拿涉事人等,经我司详查,马场管事并伙计一十六人,俱已画押伏法,案情确凿,唯太子恼羞,亲手勒杀太孙,连带着跑腿帮忙的嗣王也杀了……”
    她一句接一句,字字惊心,说得许子春血都凉了,这才知道短短十余日,外头天翻地覆,正在胡思乱想,忽地当头又来一棒。
    “……全是冤案?”
    第175章
    许子春不笨, 甚至可以说相当聪明,从一句话中便听明了上官的暗示。
    这个结果,是那些他连提鞋都不配的大人物达成的共识, 他只能为之加注,绝不能成为阻碍。
    他脑子里天人交战,从五雷轰顶到近似自暴自弃, 不过盏茶功夫。
    上官知道他要化解化解,也不催逼,只瞧玉豆儿召嬷嬷来强调卫生。
    嬷嬷狡辩, 道这地界儿阴湿,人犯又不肯消停,实在难以保持干燥通风。
    正说的热闹, 忽一撇头, 见许子春眉头紧皱,下颌极其用力,跟着嘴角扭曲地一抽,就渗出血来。
    “哎呀!”
    玉豆儿熟练,飞快上前捏住他下巴, 手劲儿一错,便听咔嚓声响,许子春张开大口, 吐出许多红白交杂的唾沫,全抹在她手上。
    玉豆儿嫌弃甩胳膊,提起水桶往他头上浇灌,嬷嬷上来替他擦嘴。
    “你别乱板挣了!咬舌自尽是这么容易的?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 不是奴婢看轻你,你还咬不动呐, 喷的这一地,还得奴婢给你擦!”
    许子春臊眉耷眼趴着喘气儿,好半天才喘匀了。
    “郎官匠心,下官悉心领会,全然明白。”
    “你的名声污了。”
    上官皱了皱眉,不愿看地下那滩污糟。
    “你的家眷,我替你照料。放心罢,待太子登位,只要安乐郡主还在,会补偿许家的,那时若你的子侄出色,未必成不了宰辅重臣。正好比圣人当初冤枉颜家、柳家,还有上官家……刀子多快,次后重用颜夫人与我,便有多诚恳。”
    许子春听她独独提起安乐郡主,便觉蹊跷。
    他们不曾重刑逼供折磨他,他也没有提过几次三番踏足郡主府,倒不是对武延秀多么忠心,而是下意识知道,卷进来的人越多越麻烦。
    上官还在兀自发感慨,不知怎的,对他掏起心窝子来。
    “然而一时一势,君上的愧疚之心,用不了三五十年。”
    扭头不知望向哪里,意有所指地总结。
    “颜夫人,狂妄了。”
    玉豆儿瞧他们谈完了,头一摆,几个人过来嘁哩喀喳卸掉刑具,左右架着他站起来,许子春趴了十几日,手脚都软烂了,压根儿使不上力。
    嬷嬷指挥道,“去那边儿!”
    那边是个宽敞的槽子,跳下去没有肩宽,将好一人长短。
    他还想回头说几句,脖颈上冰凉的一下子,好爽快,他伸手去捂,后背心儿上被人踹了脚,便头朝下地栽进去了。
    玉豆儿抱怨,“慢点儿慢点儿,都溅出来了!”
    嬷嬷瞧反正是收拾不出来,堆笑道。
    “这都完事儿了,你赶紧扶贵主儿出去吧,下回来,保准干干净净。”
    这话正合了玉豆儿的意,她扭头向上官进言。
    “您瞧这——”
    上官笑了笑。
    诏狱就是诏狱,敕命刑狱,奉诏以拘囚,是罪是冤,唯在君上一心,自两汉以降,就没有干净的时候。玉豆儿不识字,也不关心衙门办什么案子,只管钻洒扫宫人的牛角尖,才非逼着打扫。
    其实这种地方,真整治得阳光入室,草木生辉,岂不更瘆人?
    起身吩咐道,“他的袍服鞋履,收拾好交来九州池,留给他的妻儿老小,也算是个念想儿。”
    嬷嬷等忙道是,一齐躬身送她出门。
    折腾了大半夜,出来天都快亮了。
    玉豆儿困得直打瞌睡,瞧上官迁延着要走不走,便劝道,“您可别再去瞧那位了!去一遭给她骂一遭,何苦来?”
    上官一笑,连着碰了好几鼻子灰,确实不必再自讨不快。
    “走罢!”
    她牵牵袖子,通身关节感到一股迟钝的酸痛,回回在阴角屋子都不舒服,不过是人前硬撑,出来才觉出乏累难受。
    玉豆儿还在喋喋叨叨。
    “您压根儿不必亲自来,送他上路罢了,要怕他死的冤枉,魂灵不散,叫奴婢送一盅‘千般醉’,高高兴兴喝死去,还不够仁厚么?非得同他把那理儿分说清楚,好做个明白鬼?”
    就着熹微的辰光看,上官眼眶子发红,似要哭了,娟秀的面孔挤皱着,像个揉烂了的布娃娃,玉豆儿忙拿手帕子替她拭泪。
    上官摇头避开,自拿手背蹭了蹭。
    “人死后有无鬼神,尚未定论,倘若有,爷娘姐妹为何从不显灵托梦,叫我孤苦伶仃?倘若没有,嘿,人做事大可以再狠些。”
    玉豆儿听不懂,大眼睛呆呆地扑棱。
    上官从前嫌她不及银蝶儿灵光,相处日久,倒觉出笨的好处来,这宫里聪明人太多,走一步,说一句话,也要掂量,竟是与玉豆儿相伴,最最轻松。
    “我是想起祖父在宫中受死那刻的心境,想来安慰安慰他。”
    上官这人有时候挺怪,玉豆儿蒙头蒙脑地嗯了声,扶起她胳膊,头顶夜鹭陡然振翅高飞,刮拉的树叶哗啦啦响。
    树底下钻出个单刀髻的美妇人,恨声道。
    “她又叫你做这些事?!”
    玉豆儿忙蹲身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活计?”
    太平一掌攘开无关人等,欺近上官身边恨声逼问。
    “世上多的是宵小无赖,黑心烂肠子,肯把好好的人剔肉放血来讨好她,不缺你!还是你怕她?”
    气咻咻的鼻息喷在上官下颌,又热又潮。
    她闭了闭眼,才从那牢笼出来,头昏眼花,真经不起太平正义凛然的质问,下意识后退半步,回避的姿态,叫太平更火了。
    “爷娘养子,是为让他离巢自立,俯仰天地而无愧。你好端端一个人,你干什么处处受她辖制?”
    嗡嗡的苍蝇在头顶打转,幸而是冬天,不然这种埋死人的地方,血腥气隔着泥土也能散出来,胆敢站在这儿吵架,嘴里都能咬着几个。
    上官心头一阵翻腾,不愿当面争论,可对方是危月,就不得不回应了。
    “这世上……”
    她接着她的话说。
    “只有您不怕她,旁的什么太子、太孙,狄相、魏相,谁不怕的发抖?更别提奴婢区区一介寻常,焉能不怕?世上也只有您的爷娘,养育您,是为俯仰天地自在,就连养育您的兄弟们……”
    这话说开了真真儿可笑!
    挑来挑去,挑了蹦不起来的李显,偏李重润树大招风!
    以至于圣人辛苦筹谋的晚年,还是血污收场。
    “……至于奴婢,更是绝无此殊荣。”
    太平最恨上官强调两人的差异。
    君臣之别,贵贱之分,在她眼里并非不存在,只是没那么鲜明。
    她十岁就有韦氏做伴读,性格不合,但她欣赏韦氏的强硬,从来不巴结她,甚至在先一步情窦初开时,毫无顾虑地与几位哥哥玩些追追逃逃的游戏。
    那时上官便像个虚弱的小影子,小尾巴,因阿娘对上官家的亏欠,而默许她跟随公主读书,她怯怯跟在他们兄妹身后,眨巴着眼,听她大哥与四弟争辩些空洞的话题,例如,三家分晋,秦何以两代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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