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站在方塘拐角,女贞墙起起伏伏,隔几步一扇石窗。
    杏蕊张望半天方压声道。
    “奴婢才刚进府,中官灵台郎就找了来。”
    瑟瑟糊里糊涂,“哪跟哪?他也是六叔的拜把子?”
    “六爷在外头的排场才大呢!”
    杏蕊细细道。
    “三阳宫地也整了,林子也围了,鸡鸭牛羊养得肥肥的,才用一回就拆,原来不止奴婢心痛,浑天监察院也眼馋,院正讨了恩旨,起了座观天台。”
    瑟瑟咦了声。
    人说京官是饿鬼,填不尽的内囊,花销也大,这院正好肥的胆子,控鹤府占下的地界儿,他也敢饶两口。
    “奴婢从登封县出来,官道上他就瞧见了,一路不敢攀认,直盯着奴婢进了郡主府,才备办了几样礼物来拜见。”
    瑟瑟奇问,“他拜见谁?我不在,拜郡马么?”
    “拜见奴婢呀!”
    杏蕊把胸膛一挺,颇为得意,瞧瑟瑟不信。
    “他们建观天台是挂羊头卖狗肉,底下还有别的行市,生怕给人瞧出首尾,见奴婢是京里来的豪奴,上门来堵嘴。”
    瑟瑟皱眉不悦,嫌她扯得远了。
    “他赚他的,我才懒得管他闲事。”
    “奴婢也不放他在眼里,撂了几句冷话,他急了,指六爷与您攀关系。”
    “我跟他能有什么关系,光明正大的叔嫂!”
    瑟瑟拽着结香细软的枝条打了个结。
    “哪里冒出来不相干的杂碎?!再胡沁,拿了他的赃交去肃政台。”
    是郡主占理不错,可这事儿经不得官,杏蕊怯怯道。
    “他说,六爷与他合股做买卖,本钱是郡主打的……郡主不能吃饭砸锅,反而坏他的买卖。”
    瑟瑟啪地掰断结香枝条,瞪大了眼,“我的本钱?”
    “奴婢也骂他胡说,他便掏出契纸并户部司过户的副本,原来六爷把北市商铺交给他管,做羊皮买卖,圈养羔羊有两处田庄,一在终南山下,就几亩,一在石淙山下,白纸黑字也只十来亩,可红契上圈的地界大极了,竟有百亩。”
    “这跟我什么相干?”
    杏蕊艰难张嘴,直怕得不敢看瑟瑟。
    这件事女史知道了可了不得,按宫规她非死不可,瑟瑟的首饰归她掌管,洗不脱里应外合,家贼作乱的嫌疑。
    “契纸并备案副本上,是六爷的签章加盖了郡主小印……”
    半晌无语,瑟瑟能愣怔着不反应,杏蕊却不能不提醒。
    “……就是,驸马刻了字那串芍药。”
    瑟瑟人都懵了,脑子钝钝转不过弯。
    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洞房里丢的东西,倒落在外人手上了!
    杏蕊更尴尬,“他还说,那时京里传郡马想纳杨娘子做妾……”
    “是他?!”
    第152章
    瑟瑟索性澡也不洗了, 使人向韦氏说一声,侧门出去就回了郡主府。
    不一时召许子春来,自坐在屏风后头, 也不客气,张嘴便问买卖从何而来。
    许子春得了武延秀重重嘱托,早等着她来问了。
    当下便从他处心积虑, 引逗并州长史张仁愿的孙子沉迷赌局说起,他赢了张家公子上千金,却不要钱, 只逼他从突厥商人手中购买康国的名种大宛马,再借并州大都督府的路子,违禁携带至关中。
    “他要买马便买马, 为何诱人上钩, 让人家出面去买?”
    瑟瑟听得云里雾里,没想到养马贩马的买卖,门道这么多?
    “这就是郡主有所不知啦,马同铁器,乃是军需!”
    许子春领命良久, 终有一用,兴奋地搓着手展开来详解。
    “况且突厥警惕,唯恐资敌, 自归附以来,只拿中下货色敬献,至于郡王一心想要的名种大宛马,民间断难一见, 罕有至极,偶然遇见咱们新主登基, 或是皇帝加尊号等大事,才肯献出一两匹,且圈养御苑,所以郡王自去购买,一来买不着,二来即便买着了,亮相便有麻烦。”
    “他就这么想要大宛马?”
    瑟瑟还是不解。
    见他几回皆是倒三不着两的胡闹,当他少年破门而出,寻不到发力方向。
    许子春重重点头,语气颇有些微妙,也不知是认同还是鄙夷。
    “前后小半年,郡王把并州、陇右两处官员在京的家眷筛了好几遍。”
    瑟瑟与他隔着面琉璃屏风,不必装腔作势,专注沉浸在思绪中,一会儿手心便出了层湿冷潮汗。
    越想越觉得武延秀行事的路子可怕,竟是无所不至。
    方才等许子春时她便琢磨。
    那串珊瑚珠,当是行礼前几日便丢了,因房里忙乱,一时未曾察觉,但武延秀绝不可能踏足郡主府,唯有一丝纰漏,便是骊珠来过。
    五六岁大的孩子,对人最是一片诚心,况且虽隔房,一笔写不出两个武字,他就仗着骊珠的单纯稚拙,来行这种丑事。
    “并州大都督府统管四州,全知军马,大都督职衔追赠魏王,等于空悬,唯有长史张仁愿统辖。往常突厥卖马,皆由大都督府运输,或发往陇右监牧,或运往关中交给尚乘局,三五百匹官马当中混上一匹两匹私马,人难察觉。”
    瑟瑟长哦了声,指尖在茶盏上摩挲。
    张仁愿也算重臣,家眷理应随军在外,这位耽搁在京的小公子,想来是年纪太小又乏人约束,才染上赌博的不良癖好。
    不出事还好,万一掀出来,张仁愿出了名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同僚的武将,尚且害人家丢官削爵,儿孙不争气,更加要打要杀。武延秀去捅这个马蜂窝,现下瞧着没什么,往后翻出来,难免迁怒。
    偏头看了杏蕊一眼,“怎么不上茶?”
    小丫头忙去备办。
    杏蕊便踏上前来,笑嘻嘻道。
    “六爷任性,全怪两个嫂子宠惯,张家公子嘛,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咳声叹气,与他拉家常样闲扯。
    “纨绔凑堆儿,难说是谁带坏了谁,我们六爷心实,哄人一句话,巴巴儿地到处说,连您都听见了,那张家公子如何无法无天,就没人知道。”
    夹着她推诿的话音,瑟瑟在屏风那头适时长叹,仿佛长嫂难为,两家藤缠树绕的亲戚,要管教小叔子,处处掣肘,真不知这个规矩要怎么立才好。
    长指甲叩着扶手笃笃敲击,摆明是护自家的短。
    许子春嘿地一声笑,忙捂住嘴应和。
    “可不是!那时郡王说与下官听,下官便想,这事情能出,归根到底,还是太仆寺管理不善,处处漏洞,才惹得几个小孩子动了妄念。”
    小丫头奉上清甜的马蹄羹,许子春双手接过不喝,恭敬地捧在怀里。
    “陇右监养的马,马掌上刻陇右二字,要么作驿马,要么给十六卫,配往各驿馆使用的,两颊印个‘出’字,充实十六卫的官马,多取四岁以下,则印上‘千牛’、‘左’、‘右’等字样。除此之外,再无分辨之法,所以张家公子出主意,先打陇右马掌,进了京再换掌,这便蒙混过去。”
    瑟瑟听了轻笑。
    这许子春八面玲珑,口齿清晰,又一心要抱东宫的大腿,有他做旁证,就算万一东窗事发,也是张家主谋,武延秀最多断个任性胡为的从犯之罪。
    放下心来,便细细问道。
    “张家替六爷运送来京,然后呢?”
    “郡王得了这宝贝,先藏在城里,后在终南山寻了个小庄繁育,那可真难,一年到头,春要种植秋要堆肥,夏季雨水太大挖沟排水,日常养护巡防,野兽狍子咬不死彪悍的天龙马,却能惊得母马不下崽儿……”
    日光明亮,琉璃屏上映出一个撑住下颌的虚影子,越凑越近。
    许子春瞧出她爱听,添油加醋地铺排。
    “下官陪郡王住在马场,三更半夜起来,打野狼,打野猪,郡王起的急,鞋都跑掉了。然而到底气候不宜,马匹经常生病,又模样太出挑,惹人眼目,磕磕绊绊大半年,只下出三五匹小崽,出销却容易,两百贯钱一匹。幸而后头又寻到石淙山下,地方大就罢了,头一样地气干爽,今年揣崽的母马都稳稳当当。”
    看瑟瑟津津有味,又惊又笑,忽地一收梢。
    “郡王说,马场是郡主的心头肉,只许成功,不然他没脸回来见郡主。”
    瑟瑟往前一栽,砰地撞响了屏风,缩回脖子,给气得直翻白眼儿。
    这厮哪里是爱而不得,简直就是成心与她找别扭。
    亏她还怕他了受突厥公主的窝囊气,心高气傲的人,别一根白绫吊死了,既是这样祸水,能吃谁的亏?
    他要去,他便是算明白了能活着回来!
    “下官与郡王议定,在并州城里开了香料买卖,就近接应郡王,马场收益,每季折了现钱,也从那铺子周转,只使团出发月余,没个回头话,下官慌乱,想向郡主讨个主意。”
    瑟瑟盯着屋顶上藻井发呆,为他这份郑重托付咬牙切齿。
    “下官不敢长久把着郡主的私印……”
    她不出声儿,许子春自说自话,把她的东西还回来,两手托着往上递。
    “郡王说任由下官便宜行事,可郡主人在这里,下官听调听宣便是。”
    看她窈窕的身影,难怪叫武延秀念念不忘。
    “话说回来,郡王攀上您这样的靠山,下官脸上添光。”
    杏蕊胀红了脸,接不是,不接也不是。
    这一接下来,就坐实了瑟瑟与小叔私相授受,传递的还不是丝帕、首饰等玩意儿,而是能落印签章,交接产业的凭证。
    瑟瑟更加坐立不安,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冷声道。
    “六叔惯爱胡说,从前在家便调皮惹事,这回又把郎官糊弄过去了。”
    许子春很笃定,决不容她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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