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是他找来,曹从宦嗤了声,“我当张说跟谁要好,原来是宋大仙儿。”
    宋之问讪讪接过马缰捋了捋。
    曹从宦反应过来,瞠目质问,“难道是为救你,张说才挑这日子死谏?他可真是个大傻子!”
    宋之问的怒火直冲上头。
    大家政见不合,但他上回,也算是在小小职权范围内给狄仁杰行了便利,为什么这些人还是看不上他呢?
    身上冷,心更冷。
    干净衣裳包在油布里,就挂在鞍后,可是御辇的车轮子一滚,所有人都得跟上,竟没功夫脱换,只能紧紧揪着衣领,不让寒风窜进去。
    “人都有走窄的时候,郎官瞧我一无是处,所幸还有张说知道我的为人。”
    他跳上马,激昂地高喊了声。
    “后会有期!”
    第83章
    瑟瑟守着听了半天, 没见血光,倒被雨水浇个透顶,风一吹浑身发冷。
    她等武延秀给她张罗, 不想他抱着胳膊八风不动,还满脸诧异地问。
    “怎么的?郡主爱淋雨?”
    瑟瑟愣怔。
    “你给我拿件油衣,不然斗篷也行啊!”
    武延秀一眼瞥过来, 不用开口,只把唇轻轻一撇,便是明明白白说这人没眼色, 瑟瑟碰了老大个钉子才发现,他是她轻易指派不动的野物。
    武延秀也不看她,反翘首回望她那边车驾。
    武崇训端坐在马上一动不动, 雨里顶件毛扎扎蓑衣, 像戳在田里防备鸟兽的稻草人。
    可他知道他是个虚架子,经不起他明着偷暗里拿。
    “行宫纲纪废弛,才得时时相见,待回了京,想见一见嫂子就难了。”
    瑟瑟不假思索。
    “六叔想来郡主府, 谁能拦吗?”
    雨越发大了,窄檐躲不了两个人,她缩了缩, 武延秀竟起身一步让出去。
    “诶——你回来!”
    瓢泼大雨哗地上脸,全被他眉骨挡住。
    瑟瑟看得呆了。
    真是奇景,那水没顺着脸颊流淌,却直往下挂。
    因他眉骨太高太突兀, 雨水像张冰绡丝的帕子,冰冷, 又光亮华润,洗的他面色特别的白,又特别的亮,烫伤淡化成红痕,像有些品种的莲花,柔白花瓣上带丝丝红线,更衬出五官清艳。
    因所求难遂,他神情激烈又决绝,梗着脖子,无声骂她装相。
    瑟瑟从镜中照见自己太多,漠然点评,美则美矣,进京来万事如意,煞性子痛快,便太浅白。
    武延秀不同,人果然还是欲壑难填时最迷人。
    “嫂子只肯在郡主府见我?”
    他分明恼了,横刀抱在怀里,暗绿鱼皮的刀柄赶上他脸半个大,拿嫣红丝线打了络子,缠的圈圈绕绕,防止滑溜脱手。
    冷冷翻白眼,“试了三哥嫌不称手,对我起了邪念,又要全他脸面?”
    瑟瑟猝不及防,“你,你……”
    武延秀冷笑一声。
    “我来教嫂子,两条路,一近一远。近则为武家生出嫡长子,圣驾面前讨下爵位尊号,自是想如何便如何,学太平公主招揽门客,也没人管束。”
    看她面孔发青,毫无羞赧之意,只惊诧他直白,越发气得心头火窜。
    “或是郡主耐得长远,驱遣三哥部里行走,坐实辅政重臣的身份,世人皆知他是郡主手中屠刀,更敬畏郡主。”
    红衣下的手指攥紧,瑟瑟咬牙不语。
    这主意她盘算良久,只因武崇训生性淡漠,逼上朝堂也难有成就,后来又珍惜他正直敦厚难得,此节连司马银朱都没察觉,竟被他揭破了。
    “到那时迫我做个玩意儿,如府监那般宠爱,也得看我乐不乐意!”
    武延秀转脸看她。
    明明水洗无妆,眉眼却似细细描画过,上眼睑挑高,深深眼皮直插入眉,形成个人字形的褶儿,简直绝妙。
    上回撞正春光,瑟瑟不如何,他先气个倒仰。
    如今回想,却是心旌荡漾。
    期待她把孟浪行径施展在自家身上,那副做都做了,却软绵绵不敢回看的样儿,含羞带怯,直如贴身挂的香坠。
    ——谁要男宠了?!
    瑟瑟气得发抖,这人仗着自己好看,便以为天下女人趋之若鹜。
    “明明是你纠缠于我!”
    雨水顺着面颊鼻梁汇聚到下颌,交领白衣的领口腋下通通浸湿,但他目光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仿佛说的全是天公地道的事实。
    瑟瑟气得炸毛。
    “我——我不过瞧在表哥面上,不跟你计较!”
    武延秀嗤地发笑,白她一眼,“是么?”
    他可不屑于纠缠女人,更不屑于被女人纠缠,至于武崇训那样百般体贴,哄来个笑脸,可耻又无用。
    他要干柴烈火,一碰即着。
    好比他初见瑟瑟,便知她为求联姻人尽可夫。
    再见,就能往深里探究。
    他懂她向往鹰之凌空,他指给她看,傲然如鹰,也能被空弦吓跑。
    权势地位犹如花花轿子人抬人,谁上谁下全看时运,尤其两姓内廷争斗,谁也别把谁看扁了。
    御前一哄而散,各有忙乱,武延秀拿树叶吹小调儿,就是不理她。
    瑟瑟冒雨登登往回走,半路杏蕊和豆蔻迎了来,张开伞把她笼住。
    瑟瑟恼怒。
    “你们又干什么来?就这么两步,就走死我了?”
    抢过伞举在头顶,雨点子打在伞上又闷又重,人像坐在鼓里,眼看豆蔻的嘴张张合合,听不见说了什么。
    杏蕊顿了下,“方才奴婢说来,郡马叫等等,果然嘛生气了。”
    偏是这句钻进瑟瑟耳朵里。
    她猛然驻足转身,伞面子一旋,甩了两个丫头满脸水。
    “你们两个,到底是我的丫头,还是武家的丫头?!”
    杏蕊滑头,忙不迭讨饶。
    看豆蔻还在犹豫,瑟瑟一脚踢飞挡道的石子儿,“尤其是你!”
    想必还是吃了六爷的排头,豆蔻在驿馆向武崇训回话。
    武延秀打小是个硬杠头,谁的火都敢拱,得罪瑟瑟也不奇怪。
    那时武延基和武延寿看他不顺眼,背地里上眼药,撮哄着武承嗣疏远了垫窝的幼子,也是常有的事,越是家大业大,人才济济,掌事的不中用了,底下越要各显神通,魏王府当初能打成一锅粥,武周的最后几年,眼看也将如此。
    武崇训立在窗下琢磨,片刻打定主意来寻瑟瑟,冷不防花树后有人唤他。
    “三郎——”
    武崇训两手一抬,便是摆出了抗拒的姿态。
    “你我父子何至于此?”
    武三思站出来,“郡主是你真心想娶的,阿耶助你一臂之力,难道错了?”
    武崇训与他对峙,傲然一声冷笑。
    “上回在正院,阿耶说话还坦白些,要我借郡主之力入仕,起手便得是夏官的五品,因我坚决不肯,才作罢了,今日又来怀柔一计?”
    这说的便是瑟瑟办及笄礼那日。
    武三思眉梢一纵,苦口婆心道。
    “那回原是话赶话说岔了,你便百般回避阿耶?可是就算你不曾尚主,照你从小的志向,照圣人对你的期望,你这会子也该入部办差了呀!怎么,为那一点子误会,你就要割舍了二十几年的亲情?”
    武崇训沉默片刻,摇头道,“我只是不想再被阿耶摆布。”
    武三思放出一串冷笑。
    “这么说,你是心甘情愿被郡主摆布?”
    武崇训紧紧皱眉,握在袖子里的拳头,用力得有些颤抖。
    “阿耶,我既尚主,前途便有限。爵位,您百年之后,我不能承袭嗣梁王头衔,职务,国朝成例,驸马只授十六卫中郎将。太平公主何等脸面?她的两位驸马虽有大将军衔,其实是平日加恩,真正领兵讨逆,又替换他人。”
    “那又如何?”武三思冷冷道。
    “规矩是人定的,驸马加大将军衔,高宗手里没有,太宗手里更没有,到圣人便成定例,薛绍要挂大将军,武攸暨又要挂大将军。”
    看着这傻儿子,一步步迈近跟前。
    “我儿是读书人,领兵打仗未免艰难,脏了你的手,但平日加恩,进出府邸亲卫披甲吆喝,不威风么?”
    “阿耶,您虽年过五十,身姿头脑一如年轻,便是再栽培……”
    武崇训骨节分明的手,将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却没有后退,反而昂起面孔直言劝谏,就听啪地一个耳光,划这花木丛中的寂静。
    “——不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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