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客司定制,有郎中四人,突厥一人,吐蕃一人,契丹一人,其余小部番邦又一人。殿下您瞧,这回独叫郭元振来,恐怕是圣人又要在西南布局了。”
    李显噎了下,对郭元振的大名早有所闻,却笑的古怪,“府丞啊。”
    “是郭郎中,”
    武三思纠正他的称呼。
    “郭郎中官运亨通,殿下下回开宴,不如请他来?他爷娘兄弟皆不在京,孤零零一个,才娶了娘子,在积善坊置了座小宅子,来家也近。”
    “那不好吧。”
    李显挠挠头皮,“他与府监分庭抗礼,孤去请他,怕圣人……”
    “不是一档子事儿!”
    武三思心道这傻太子莫不是眼神不好。
    “控鹤府各有职衔,并非各个伺候圣人枕席。”
    顿了顿委婉相告。
    “人各有一样爱好,圣人么,喜欢眉眼玲珑,肤色白净的,郭郎中的诗词委实婉约,道尽闺中春情秋怨,可您瞧他人——”
    扬手一指。
    御前独一件绯色袍子显眼,前襟尚存,后头扯烂了,撕开两条细长带子,像妇人拖着帔子,不伦不类,郭元振也不放在心上,随便往肚子上系个蝴蝶结。
    “是个粗人!”
    李显还是不敢兜揽,“圣心难测,难测。”
    武三思简直有点傻眼,不信他把话说到这个地步,李显还听不懂。
    郭元振才五品,却挂着武周与吐蕃的进退,安西四镇的废立,往远了说,还影响突厥。主客司名义上归春官统辖,实则他这个春官尚书,压根儿不知道圣人与郭元振镇日商量什么,下一步又将有何动作。
    他叫李显兜揽郭元振,一则投圣人所好,二则摆出心系社稷的样儿,三则,搞明白西南、西北三五年内的运作,其余政务一通百通,往后才好接手。
    结果区区一个张易之,竟吓得他不敢动弹。
    武三思半晌没吭声,李显怕他生气,慢吞吞端起一盏乳酪。
    “郭郎中常漏夜出入宫禁,不论,行何事,他总是圣人跟前的近臣,宠臣,孤去与他交好,恐有谄媚之嫌。”
    武三思听了不由得发笑,饶有兴致地问。
    “小王亦是圣人身边近臣,宠臣,殿下阖家住在小王家里,还定了亲事,这干系恐怕很难撇清。
    李显面带尴尬,“这,原是王爷古道热肠。”
    “殿下到底是……”
    武三思手里象牙筷子掼下地去,啪嗒断了。
    李显还是不紧不慢的。
    “王爷,孤并非不懂,是不敢。军政大事,旁人凑趣儿,圣人夸他好学有见解,可是孤与兄弟们倘若胆敢置喙,嘿嘿,尤其是点着武将的名字高谈阔论,那是轻辄掌嘴,动辄圈禁的罪过。”
    他回眸一顾,神色怯怯,万般无奈。
    “王爷以为孤不曾胸怀河山万里么?孤虽平庸,志向,并不比他们低啊。”
    他的眉眼渐渐生凉,干巴巴望着武三思,那副古井无波的漠然,挂在正当盛年的储副面上,叫人心里直发毛。
    武三思后知后觉意识到,所谓‘他们’,正是早已丧命的李弘与李贤。
    “臣斗胆……”
    武三思想起下在他身上的重注,不舍得放手重来,咬牙坚持劝说。
    “当初圣人急于上位,难免苛刻,但如今大权在握,当乐见储君参政,尤其为安西四镇的去留出谋划策。殿下不知道,这件事争议极大,三五年难有定论,却是国朝百年大计,若殿下能继承她老人家宏愿,耐心耕耘……”
    滔滔不绝讲了一大串,李显只管摇头,憋得武三思气急败坏,终于说不下去了,就听见李显寥落的声调。
    “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些事,王爷且看往后罢。”
    武三思简直恨铁不成钢,恨不得撤回武崇训的婚约,重新迎娶张峨眉。
    瑟瑟初学下棋,记不清各子用途,不时捡起一枚细看刻字,喃喃道,“这老帅与将不分高低么?”
    张峨眉坐在她对面解释。
    “秦末群雄争霸,项羽自称‘西楚霸王’,汉高祖人称‘沛公’,不过区区沛县一个亭长,高低悬殊何其大也?可是两军对垒,难道项羽便赢定了?还不是各凭拳头说话。”
    司马银朱才在筛茶,回身赞许,“张娘子寓教于乐,合该开班收徒。”
    张峨眉便笑区区不才,不敢在关羽门前耍大刀,司马银朱又打趣儿,两人说话一套一套的,正是旗鼓相当,瑟瑟插不进嘴,索性倚着一个各色玫瑰紫阳花瓣装的鸦青软枕长久思忖。
    那棋子被她紧紧攥着,在这儿摆一摆,不对,又挪个位置,半天落不下。
    武崇训在她背后俯身笑着指点,不知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她忽地转头拿辫梢儿抽了他一下,高髻上绿松红宝拼的簪花华光一闪,耀人眼目。
    李仙蕙和李真真倚着围栏逗小鱼儿,小米洒下去,白条、锦鲤一拥而上,惹得涟漪阵阵。
    许是与武崇训两情相悦的缘故,瑟瑟的穿着愈发雅致,金红底小袖衫上绣满幽蓝茑萝纹,小小的五星散落,底下配官绿挑线长裙,因她抱膝坐着,蓬起老大一堆,宽软透光的水纬罗帔子一端掖入领口,另一端带长长的穗子搭在腿上。
    单看外相,也算个淑女。
    可他知道她心里满不是那么回事。
    武延秀看得痛快,含笑扯了把瓦片缝隙里长出来的青葱狗尾巴草,噘嘴横在唇上,只当是他大哥武延基那把日日修剪的短须,黑油油的。
    照例是颜夫人揽总,她从御座后绕出来,走到太阳底下,先喊了两句,无奈左右贵女嘤嘤嗡嗡,笑声喧闹,根本听不见,只得折身从御案上拿了一把银刀,一只高脚琉璃杯,复走出来铛铛敲击。
    “各位公主、王妃、郡主、夫人、姑娘们——静静!”
    她的音调很愉快,配得上这样风雅又快活的场合,自然引来莺莺燕燕应和,女皇含笑看着,向上官道。
    “婉儿,待会儿你别出题,与他们一道应考。”
    太平就坐在女皇手边,闻言昂头道,“回回比,回回人都不如她。”
    女皇瞪她一眼,“你比她强你就代她去!”
    太平顿时泄了气,酸溜溜地瘪嘴,“那我很是不如。”
    还算有自知之明,女皇满意点头,转身与张易之笑谈。
    太平咕咕哝哝,看上官应了个是,绕过屏风走到场上,顿时像一条黄鳝搅进鲶鱼群,把塘底的老泥翻腾起来。诸人本来百般做作,见了她却浑然忘了公事,直勾勾的盯着。
    第62章
    宋之问站在人堆里, 论身高比不过崔湜,论白皙比不过阎朝隐,又被沈佺期霸占住第一排的好位置, 边愤愤不平,边暗瞧上官,边看边赞叹。
    圣人爱色, 身边得用的男女皆有一副好相貌。
    上官才人身为内眷,却无可侍奉的郎君,青春空掷, 韶华已逝,心境大约是有些苦闷,因而装扮潦草, 但仪态上佳, 行走踏地无声,耳畔明月珰透亮如水,硬是丁点不晃荡,站定时更挺拔如松,任由衣衫被风吹得窸窸窣窣。
    “今日诗题取个巧, 咏昨夜之月,今日急雨,两题并重, 不可偏废。”
    题目一出,场上便安静下来。
    士子低头苦思,回廊上坐的贵女却像扁扁的鸭子,叽叽咕咕闹起来, 矜持些的还知道摇一把团扇挡在面前,大胆的索性勾着头指指点点。
    琴娘最小的妹妹杨莹娘刚刚及笄, 头回出门赴宴,人还羞答答的,坐在琴娘背后,白羽扇直盖到鼻梁上,只露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往场上瞧一眼,便羞地扭身背过去了。
    太平一味挑剔。
    “夫人故意为难人,这题目要如何解?向来作诗,只好一样主题,或是层层递进也罢,一诗解两题,定然进退失据。”
    女皇眉心一跳,啪地把筷子拍在案头。
    韦团儿等忙躬身后退,让出母女争论的地方,只张易之不动,扯住圣人赤红的帔子在掌心翻覆,眯着眼看日光跳跃。
    女皇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说一不二,神挡杀神,可是这几年国朝太平,到底尊养起来,动气的时候少,尤其薛绍死后,更是再未对女儿施以颜色。
    所以太平措手不及,怔怔注视着她,眼里盈满泪水。
    “我只有她一个了。”
    “朕还在呢!许你说这些污糟话?”
    女皇冷笑一声,显然听不得这酸唧唧的抱怨。
    “武家儿女你不认,我替你教养,阿显回来了,阿旦么……”
    李旦她是不想提的,转而说起薛家儿女。
    “两个大的当安排了,从文从武,在京还是州府,要决断,宫里家里,多少事指望你,你日日盯着婉儿作甚?你与她好,原是闺阁里的情意——”
    太平向来不爱听她将武攸暨的儿孙与薛绍血脉相提并论,说到这里,腰肢一拧,起身就想走,女皇忙拉住她的手,指那边叹气。
    “譬如骊珠与琴熏,做亲家,做妯娌,都极好,偏你转些歪缠的念头!”
    语音一转,添上几分慈爱。
    “朕不是容不得你,朕一生,叫人诟病处车载斗量,言官百姓,要骂由得他们骂去,你是朕的独女,往后阿显继位,你便是长公主,作养个女面首……”
    太平嗤笑一声,咦然打断了。
    “男人女人,一匹马,一只鹦鹉,一条狮子狗,在阿娘眼里都一样,喜欢了养在屋角,三不五时逗弄逗弄,便算宠爱。”
    她拈起林檎果瞄准张易之妖娆的面孔,随手一抛,打在他鼻梁上滚开了。
    “我也养过,可阿娘当婉儿过得这种日子?”
    太平二嫁武攸暨后,齐眉举案,互不打扰,公主府艳帜高张,美男子来来去去,张昌宗便是千金公主收用过,推荐给太平,再由太平举荐给女皇的,如今千金公主已然往生,不然三马同槽,场面污糟。
    不过几个当事人都没当回事,太平的眼神一扫,张易之兄弟俩缩手缩脚告了句“臣告退”,也钻到屏风后头等去了。
    “你对婉儿,爱宠也好,怜惜也罢,朕懒得问,但朕教了你多少次,你是女人如何?自古以来君主的本事,你哪一样差了?倘若你是汉朝、隋朝的亲王,赖在君父跟前讨一个婢女……”
    女皇捡起林檎果扔回水晶盘子,轻蔑地看着太平,直看的她羞愧垂头。
    “你呀,但凡有一丝长公主的威风,叫阿显回来拜码头时,第一个拜你,挖空心思把女儿嫁给你的儿子,那别说婉儿,你要这宫里的谁,朕不能给?”
    太平硬着头皮道,“那,地官的粮账,夏官的马市,边军的调度……”
    “你不止要背,要学,还要把逐月逐年报上来的数目字当诗文、戏本子那么钻进去读,读出历年数字变化的根由,读出背后人事的变迁,西域草场的大年、小年,铁矿的产出,突厥死灰复燃的人口……”
    女皇口齿清晰,一条条要务绕口令似的顺着说出来,毫无老态,清醒的像个才下值的度支,语气里甚至有一丝奚落。
    太平面皮微微发胀,很想一口应承下来,又实在有违本心,正在咬着牙煎熬时,忽地晃眼看到张易之和韦团儿两个,一左一右从屏风后头探出脑袋,把女皇价值巨万的金玉良言,字字句句听在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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