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银朱笑容未变,口气还是很疏远客气。
    “人生忧患识字始,知道的多了,操心就多,所以郡马说了几回,想把小学堂开起来,给二位郡主开蒙,奴婢总说等等,闹得我们郡主怪他不上心。”
    瑟瑟噎住了口。
    从前贵贱有别,宫人另眼相看她也无法。
    但如今姐妹三人平起平坐,都是郡主,为何在司马银朱和这群大宫女嘴里,只有李仙蕙永远是‘我们郡主’,就算明知她们赤胆忠心,已将性命前途尽数绑在李家,心里多少还是有些羞恼。
    而且,自打赐婚的旨意下来,李仙蕙就偏心到武崇训头上,提着他的上进纯良敲打弟妹,话里话外遗憾他们在房州没有受到好的教育,白耽搁到这么大,养得野人样不知好歹。
    “书嘛,自然是该念的,女史早先教导的我都听明白了,也记住了,越是金枝玉叶,越要知道尊重,所谓人贵自知,人贵自立,单靠地位权势,得不到人家真心的敬服,我们行事也麻烦……”
    她嘟着嘴顿了会儿,坚持说出自己的主意。
    “郡马学问深,往后要顺梁王的老路走,做宰辅重臣,在外行走办差,倘若回家还不得休息,反要教导我们,就大材小用了。再者,我和三姐都是急性子,让他督导念书,只怕要吵些鸡毛蒜皮的嘴,搅得家宅不宁。照我说,还是请个温良忠厚的老先生来罢。”
    她自以为给足了武崇训颜面,正如李仙蕙要求的那样,展现了李家作为胜利者宽广的胸怀,但也强调了他们就是处不来,这也是人人眼里看见的事实。
    尤其是这样口气宁和地娓娓道来,简直周周全全,没有辩驳的余地,谁知司马银朱听了,却不满地蹙起了眉头。
    “那恐怕不妥,今上是女帝……”
    她说着,向右上方虚虚拱手,以示敬畏。
    “上官才人和我阿娘是女官,太平公主虽未领实职,却常受召入宫,与相爷并六部主官,乃至进京述职的刺史们齐聚一堂,畅论国事。”
    司马银朱严肃地反驳瑟瑟那番谬论。
    “国朝的女子,尤其如郡主出身这般显贵的,本就该与儿郎一般,不仅要读书上学,游历九州,增长见闻,还应结交亲贵,广纳朋友。譬如太平公主府,便有各地来京的士子青年盘亘,高朋满座,谈天说地,还为她筹谋策划,直如当年的‘秦王府十八学士’。您有这样的姑姑,眼光便该高些,怎能随随便便请个读腐了书的老朽,就来信口开河?白把人教傻了?”
    车轱辘话说来说去没有新意,瑟瑟烦她啰嗦,又感念她巴心巴肝的提点。
    其实司马银朱的深意她很明白,就算武周转回李唐,女皇交棒给儿子,但有过女皇的世界再也不一样了,从今往后,不论是皇后、公主、郡主还是女官,在命定运途之外,都多了一条巨大的缝隙向上攀登。
    甚至可能像女皇那样,凌驾在男人头上。
    她当然不惮于把缝隙走成青云大道,可是……
    瑟瑟烦闷地捂住耳朵,重重往梳妆台上一倒。
    可是这一切跟武崇训又有什么关系?
    世间多的是精明又跃跃欲试的士子,只等她轻轻点拨,羽化升天,就非得绑在他这棵歪脖子树上么?
    本来也不是不能用他,可瞧他那副别扭性子,前日她突发奇想,去笠园瞧瞧他的屋子,就见墙上潇洒的飞白挂幅,写的是‘西土耆老’。
    她问这拗口的词句有何深意,武崇训的解释兜来绕去,大概是自缚手脚,与世无争的意思,瑟瑟嘴上赞叹,心里却很不屑,有机会争才能唱高调放弃,武家已然一败涂地,争无可争,又谈何不争?
    瑟瑟趴了一会儿,看司马银朱不紧不慢,大有今日不说出个结果,便不让她进宫的意思。
    她心里发急,虽说储位定了,婚事定了,但太子上头压着控鹤府和颜夫人两座大山,还有太平公主和上官才人的立场不明,任何亲近圣人的机会都是弥足珍贵的,她只得按捺住脾气撑起来。
    “女史想请个年轻的教习,我有主意。”
    司马银朱看了她一眼,心道那时她等到旨意,嘚瑟地快溢出来了,得亏后来见识到魏王府轰然倒塌的场面,再见武延基惨遭□□,兔死狐悲,才把气性磨得圆润了些,如今说话装模作样,也算长进。
    遂漠然问,“郡主说谁?”
    瑟瑟嫣然一笑,面带得色。
    “前日我去望潮楼找眉娘,说圣人登基时编撰过《御览》及《文思博要》两部诗文选集,却不大满意。近日重提这话,打算招揽些文学之士,重编巨著,如今控鹤府正草拟名单,譬如闫朝隐、徐彦伯、沈佺期等等,都在之中。”
    第42章
    司马银朱笑了声, 刚巧两个梳头的嬷嬷转回来,讪讪从她手里接过梳子,盘弄姐妹俩的发髻。
    她便拿帕子抹了抹手上香膏, 侍立在瑟瑟身前。
    “郡主想聘请这些已经在神都闯出名堂的年轻诗人来家开蒙吗?人家怕是不屑,到时候推脱的借口也是现成的,就说为了编书, 脱不开身。”
    瑟瑟摇头。
    “非也非也,女史说的长远之论,这些人倘若看得穿, 便该抢着做太子家女儿的西席,兴许他做官无甚前途,万世的名声倒从我身上来呢?倘若他看不穿, 只当教导女孩儿便是往水里扔银子, 没个回头处,我也不稀罕拜他为师。”
    形容师徒之谊竟以银钱比方,惊得司马银朱瞠目皱眉,恨不得把她绑了扔进崇文馆,结结实实受两年教导, 可是底下的意思却很有说服力,亲贵读书不同于寻常世家,明里追求学问, 实则是挑选未来数十年的班底。
    她拿粗话两头一堵,叫人无可辩驳,司马银朱不得已点了头。
    丹桂、莲实都在窃笑,概因立储之后, 两人日日交手,打的火花乱溅, 不过初时总是女史轻松得胜,日复一日地,瑟瑟倒赶上来了。
    见司马银朱退开,两人忙上来挑首饰的挑首饰,问衣裳的问衣裳,把姐妹俩打扮的花团锦簇,可以登车进宫了。
    出发前,瑟瑟走到司马银朱跟前,微微一低头,很有莲花出水的娇羞。
    “其实昨夜我与郡马闲谈,说起梁王府和颜夫人的渊源,这才知道夫人膝下只有独女,女史别无兄弟姐妹。”
    她优雅地比了比手,展示近来学习宫规的成果,帔子轻软的衣料在和风中轻轻摆弄,浅淡的血牙色粉中透紫,像一抹烟霞。
    司马银朱抬眼望她。
    果然美人不省心,才赢半局,就迎风招展起战果,明明是她不肯与武崇训亲近,偏要强调两个人交心知根底,总是武崇训傻,什么都交代给她。
    司马银朱俯下身,从孔雀蓝琉璃大缸中掰断盛开的白莲花,盘在手里,才下过雨,花瓣上大珠小珠滚来滚去,煞是可爱,她拨弄着,随意道。
    “是啊,奴婢的亲缘不及郡主深厚,两岁就随阿娘进宫,虽说血浓于水,到底相隔太远了,与祖父、外祖家情分都浅,寂寂深宫,只有我们母女相依为命。”
    瑟瑟颔首,笑得刁钻又得意。
    “那女史千万别怪我事多,我年纪虽不及女史,但成婚早,亲迎后便可以帮别人相亲事啦。”
    司马银朱大为愕然,没想到话题兜兜转转,主意竟是打在自己身上。
    她已有二十五岁,照神都贵女的标准,确实是昨日黄花,尾大不掉。不管是韦家、武家、杨家这样的亲贵,还是杜家、薛家、裴家这样的世族,二十五岁的姑娘多已成婚数年,生养出好几个,甚至夫死二嫁,而她连亲都没定,更准确地说,根本没人上门提亲!
    身为女官,尤其她心里还有个身着绯衣站上金殿的梦想,司马银朱并未像一般女孩儿那样为婚事辗转反侧,但连李仙蕙、武延基都吞吞吐吐不便明言的事,却被瑟瑟这样直白地问出来,实在令她气恼。
    她板着脸叱了句荒唐,“女人一辈子光想着自己嫁出去,再把别人嫁出去,未免无聊。”
    “这话很是。”
    瑟瑟晃着脑袋表示同意,倒把司马银朱说愣了。
    “女人一辈子光顾着管别人夫妻和不和睦,也是无聊。”
    能以女史之矛攻女史之盾,算她读书有成罢?
    她袅袅婷婷地走了,司马银朱后知后觉,跌足向莲实抱怨,“都说玉不琢不成器,我瞧将作监琢玉的工匠,可都死的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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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武崇训从玉版影壁后走出来,趋身到瑟瑟跟前。
    方才听她在内室高声喧哗,照往常惯例,意思正是召唤他,沉重的眼尾耷拉下来,谨慎地问。
    “郡主预备出门了吗?”
    瑟瑟道是,看见他便皱眉头。
    武崇训为堂伯服丧,身上细熟麻用黑线收边,灰扑扑的,人也如麻雀丧气,衬在她花团锦簇边上,难看极了。
    不过考虑到即将获得的已婚妇人身份,令她在面对司马银朱,或是别的高官贵戚时更有底气,她对武崇训便生出些感激之情。在房州时便听说有些士绅之子急于成婚,因婚后可自立门户,不受约束,如今方才觉出其中妙处。
    横竖武崇训是个君子,只要不用真的腻歪在一处,像她爷娘那样肉麻,名头上变变又有何不可?
    思及此,她一手牵住他垂下的胡袖,一手挽着李真真。
    “累得三郎久等……”
    四月风暖,拂面干燥舒爽,瞧他侧脸却是挺拔孤寒,乌浓的眼睫低垂,看不出喜怒。
    “表哥,”
    自那回翻了脸,他便冰山样克制,非礼勿动,正眼都不带往她脸上瞧,唯独听见这两个字没法抵御。
    所以她格外爱用,只当拿胡萝卜逗弄大蠢驴。
    “表哥还生我的气啊?”
    犹如施了魔咒,一听这句,武崇训果然大方地扭过头。
    天青色圆领袍映着团云朵朵,衬得他五官实在英俊,只嘴唇紧紧地抿着,脚下走的飞快。瑟瑟急着跟住他,便忘了手里还有个李真真,三人拉扯成行,拽得她差点趔趄。
    李真真甩开手,高声令莲实去,“再派辆车子罢,我要开着窗散风。”
    瑟瑟脸热,那胡袖简直烫手,看武崇训也不自在,别别扭扭地板着脸。
    前有长史殷勤询问,要羽盖车还是画轮车,后有豆蔻、丹桂依依尾随,她不好撒开,叫人疑心拿捏不住他,便又恼了,隔着袖口捏他指尖,细细低声。
    “表哥只知与我赌气,可是外头行市与我什么相干?圣人有意撮合,进京第一日府监便问到脸上,难道我说不吗?”
    她顿一顿,终究还是怪他把人分了亲疏,恨恨道,“眉娘亦是长辈安排,怎不见你与她楚河汉界,画出条界限呢?”
    是啊,硬塞的,所以她从前的温柔风情都是假装,为了自家好过河,勉强借他这条桥走走,谁叫他当了真?
    软软的手指捏在他指尖又麻又烫,武崇训努力平了平心气儿,垂眼看她翻飞的银红纱挑线缕金托泥裙,口气却很生硬,仍旧是撇清。
    “郡主说的很是,原是我想歪了,幸而木未成舟,倘若郡主实在不愿意,我去圣人跟前领责罚,辞了这婚事。”
    “那怎么行——嫁表哥是我划算!”
    瑟瑟赶紧敷衍,小脑袋贴到他近前,白腻的脖颈往下幸而穿得交领小衣,武崇训警觉地避开眼神,却被香风熏得头脑发昏。
    “论人才,论家世,论学问,样样一流。别说表哥求娶我时,还不知我阿耶要做太子,即便早早知道,圣人准我挂皇榜招亲,也招不来更好的。”
    武崇训瞪她一眼,明知是乱倒的糖水,听来还是那么顺耳。
    其实他心里也有很多夸她的好话,却没有出口时机,地上几朵泡桐残花,粉紫宛然,把方砖都染上色了,却被她踩在脚底,好一番零落成泥碾作尘的糟践。
    武崇训推开瑟瑟,凉声道,“郡主说笑了,宗室女绝无可能皇榜招亲,戏本子里唱的故事,听听就好。”
    总之翻来覆去就是这套酸唧唧的话,他不肯承认很想娶她,她倒无所谓把责任揽在身上,反正有这么个拿得出手的郡马,于她大有裨益。
    所以瑟瑟大包大揽地应了声是,仰脸探问。
    “有件事请教表哥,我和三姐想请个开蒙的师傅,神都青年才俊虽多,却不知哪个能深入浅出,把大道理掰开揉细了讲,不嫌弃我们根底浅啊?”
    武崇训怅然望向重门外的天街。
    人人换了鲜色新衣,小娘子争奇斗艳,誓为悦己者容,独他身边这个,美则美矣,却是个巍然不动的呆子,又或是他技不如人,搅动不起她那潭春水。
    “圣人贪新鲜,早腻味太初宫,故而去岁我阿耶便请旨,在嵩山以东造了座三阳宫用作消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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