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晚抬首看他。
    他慈眉善目,双手合十:“上月中州之事,我略有耳闻。不过他人些许胡言乱语,何至着相于此?”
    着相。
    玉晚品了品这词。
    随即她仔细瞧了瞧他。
    这位首座长得好生俊俏,连光溜溜的脑袋都显得格外圆润漂亮。霁月光风,不萦于怀,合该是她心上人的模样。
    她轻轻笑了笑。
    然后鼓足勇气伸出手,捏住他指尖,轻声道:“那就要看大师愿不愿……舍身渡我。”
    他没有答话。
    但那双手,似乎很轻微地抖了下。
    ……
    只此一面……
    情劫妄动。
    第4章 云母
    轻微的一抖,快得像是错觉。
    玉晚只见他抬起眼。
    便看他一双慈悲目里,倒映了千年菩提树伸展开来的枝叶,倒映了这午后树荫下的婆娑光影,也倒映了面前正凝视着他的她,可偏偏眸底又是极为澄净的,纤尘不染。
    于是玉晚便觉出,他望向她的目光,竟依稀有些怜悯。
    玉晚不太明白。
    难道他以为她是被楚闻给纠缠烦了,才会临时对他起了念头,好借此宣泄情绪?
    还是说,他以为她只是随口撩拨,并非出自真心?
    满腔勇气顿时泄了一半,玉晚慢慢松开手。
    他这才重新垂眸,语声平和。
    他道:“照晚居士说笑了。”
    玉晚指尖微蜷。
    她想解释她没说笑,她是认真的,但细思刚才确实有点冲动使然,他不信也正常,便道:“敢问大师德号上下?”
    “不敢,法号无沉。”
    无沉。
    果然是首座。
    同时也是一刹寺的首席大弟子,天赋奇高,悟性也奇佳,须摩提此代所有修炼心经的修士里,没谁修出的心莲瓣数比他多,更不及他的清净无垢。
    他被誉为是继道真之后,这千年来唯一一个最有可能渡过劫难之人。
    玉晚又仔细瞧了瞧。
    自进城一路行来,所遇修士多穿深黄,唯他着浅浅云母色,处处规整,从上到下皆透出股干干净净的剔透。
    像是水。
    又像是尘埃里的光。
    不容亵渎。
    玉晚便问他:“何谓无沉?”
    他答:“人有欲望,沉沦无休;不欲沉沦,故谓无沉。”
    玉晚静静看他。
    大抵是一见钟情后,自然而然便产生了些未曾有过的念头,以致隐藏的劣根性被触动,他说着不欲沉沦,她却偏想知道倘若他沉沦,会是何等无法自持的模样。
    云母浸染,挂珠欹斜。
    只要稍微想一想,就有些控制不住的心动。
    所以她果然是妖女吧。
    妖女就该配这样的光风霁月。
    她便又笑起来,轻轻念了遍他的法号。
    “无沉。”
    只这二字,轻悠悠从齿间飘出,竟似含了三分缱绻色。
    无沉微微颔首,以作回应。
    “你好像没觉得我唐突,”许是那些恣意妄为的念头令玉晚一下又有了新的勇气,她大胆发问,“是以为我在故意戏弄你,就当作玩笑话来应对吗?”
    出乎她的意料,无沉竟摇了摇头。
    他复又抬起眼,目光直视她道:“非也。只是不忍看居士误入歧途。”
    玉晚不解。
    “什么意思,喜欢人就是歧途了?”
    她说得直白。
    看他的眼神也十分坦率明亮,教人立刻便知,她没有说笑,她是再真诚不过的。
    恰似发间那朵石榴花,即使是在这本不属于它的时节,也因为有着灵力的加持从而大大方方地盛放,如火如荼,瑰丽姿态毫无掩饰。
    一如情潮汹涌,虽来得又急又快,却足以颠覆一切。
    玉晚承认,她是有些冲动。
    但正是这份冲动,叫她心口怦然,想稍微舒缓一下都不行。
    她想她应该是遇见对的人了。
    否则刚才一时冲动过后,明明当场就被拒绝了,却为何她没有感受到丝毫的尴尬、羞恼与窘迫,也没有生出半分的失落沮丧之感?
    甚而她觉得,他拒绝才是对的,若不拒绝,她也不会一眼便看中他了。
    果见无沉听完她的疑惑,再度摇头。
    他同样不委婉,用词直白地回道:“喜欢乃人之常情,但喜欢我是歧途。”
    哪怕是进行规劝,他嗓音也还是平和的,唯那点怜悯之意愈发深重。
    他道:“我辈一心清修,欲证金身,不涉情爱。似我这般身份,倘若居士只因今日一面便匆匆种下情根,只恐日后于心境有碍,不得开怀。”
    玉晚说:“为什么会不开怀?”
    这是她第一次喜欢人。
    没什么经验,也没多少耳濡目染的心得,便不懂就问:“因为你身份使然,注定不会和我在一起,我无法达成所愿,所以不开怀?可是,”碎影浮光掠进她眼里,她眸间灼灼,烂漫生辉,“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开怀与否自然也是我自己的事。你既不肯渡我,又为何还要担忧我呢?”
    说完这番,她总结道:“我一见你就知你必然不会答应,我也没想你会答应。所以你完全不必担忧,毕竟你不会与我在一起,我怎样都与你无关不是吗?”
    无沉摇头:“此情因我而起,我如何不担忧。”
    他还要再说,就见她似乎是站累了,返身往石墩上一坐。
    然后右手托腮,仰起一张美人脸看他。
    “大师,你知道吗?你越说,我就越喜欢你。”
    他不劝还好。
    他一劝,她逆反心立即便冒了出来。
    越是不让,她就偏让。
    她被困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解脱,又好不容易遇到这样的一个人,听他说几句她就改变心意?怎么可能。
    她只会跟他反着来。
    “……”
    无沉忽然语塞。
    以往参加法会辩论,他最是能言善道。
    可今日一句与他无关,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好像不管说什么,她都有足够的理由来反驳。
    他辩不过她。
    思索好片刻,最终无沉决定同她讲些经文。
    不求她听后能立即改变主意,但求她可以受到些许教化。
    于是在等待寂归醒来的这段时间里,满怀忧虑的首座立着,满心倔强的少女坐着,一句句深奥经文从首座口中诵出,无端叫这略显热意的午后多出一丝清凉。
    玉晚安静听着。
    当然她听的不仅仅是经文内容,更多是在听无沉的音色。
    中正,肃庄,使人心定。
    仿佛不需要回忆,他很自然地就能将对常人来说颇为拗口的句子流畅诵出,说倒背如流都是谦辞。讲解时也浅显易懂,毫不晦涩,显然是深刻领悟了其中含义,方能如此信手拈来,首座之名他当之无愧。
    讲完数段,他停住,问玉晚:“如何,可有什么感想?”
    玉晚眨眨眼。
    “嗯……你声音很好听?”
    话落,自己先笑了。
    她招手示意不远处的茶摊送来两杯茶,推给他一杯,让他润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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