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先生果?然不是兖州人。
    她又问:“佑承,你可知道先生春秋几何??”
    吴佑承有些惭愧,依旧摇头。
    话已至此,她已经问了很多关于严先生的私事,故极有分寸地止住话头。
    应该只是想多了。
    上京那群清流文?官、世家子弟皆是这样沉静淡定的气度,若人人都?与严先生有关,未免太巧合了些。
    ……
    入夜,灶上的两口?小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气泡。
    严先生腿脚不便,吴佑承倒是积极;
    但元妤仪如今本就承了他们的恩情,也不好一直摆架子使唤人,干脆自己在厨房守着粥和药,也算打发时光。
    在这里躲着,虽然才几天,但她的心绪宁静,唯一的牵挂便是榻上昏迷的青年,其?次便有些担心江长丘等人搜山的举动。
    然而这两件事都?应顺其?自然。
    她一味慌乱,谢洵不会立即苏醒,而江长丘那边也不会停止搜寻他们的下落。
    迈过?心里那道恐惧的门槛,便没有那般担心。
    元妤仪拿着桌上两块方帕捂住锅边,略显生疏地把药锅端到一旁,又重?复这个动作?去端熬粥的锅。
    她从前没干过?这些活,倒是平添新体验,只是想想都?是为了谢洵能早日康复,心中?并不觉得苦涩,毕竟他救了她一命。
    权当“与人方便,随遇而安。”
    少女熟稔地拿过?勺子盛好米粥和药,又吹了吹滚烫的指尖,这才往厢房走去。
    榻上的青年眼睫紧紧阖着,面?色较从前红润许多,凑近才能听见他极浅的呼吸。
    元妤仪遵循着前几次喂药的经验,依旧是温声劝着他,也不管他能不能听见。
    总之?这法?子有效就是了。
    少女在这件事上很有耐心,絮絮叨叨地同他闲谈几句,虽然谢洵还昏着,可是待在他身边,元妤仪总是安心的。
    音调一点点降低,元妤仪将药碗放回托盘上,替他掖好被角,既是对谢洵说话,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其?实当不当的成夫妻又有什么关系呢,朋友也好,陌生人也罢,总归不要?落到嫌恶厌弃,恨之?入骨的地步便好。”
    少女说罢叹了口?气,凝视着谢洵如山水画般清俊淡然的面?容,不经意看?入迷,她捏了捏自己的手心,暗叹自己没出息。
    就在元妤仪端着托盘离开半柱香后,床榻上原本昏睡的青年才缓缓睁开眼。
    此次伤势太重?,饶是将养那么久,谢洵身上依旧乏力,思维也迟钝很多,方才听到少女熟悉的声音,这才撑着精神维持清醒。
    所以她刚才的话,他时断时续听到大半。
    这几日她的心绪如何?,他能猜到。
    谢洵强撑着坐起身,挪动间似乎扯到腰间伤口?,痛的轻嘶一声,以往轻松的动作?现在做起来却无比艰难。
    青年靠着床边坐了片刻,恢复些力气才又站起来,他身形踉跄一瞬,忽然望见窗外皎白的月光。
    哪怕二人如今经历过?这么多事,可感情上元妤仪仍不想强求,也不愿面?对两人可能反目成仇的结局;但谢洵却不怕强求。
    他只怕,是元妤仪不想要?他,厌弃他。
    哪怕公主曾亲口?说不曾嫌恶他,但谢洵心中?无比清楚,她对自己更多的是同情和欣赏,就像君与臣。
    可他贪婪,想奢求她真正的爱。
    谢洵一步一步无比艰难地向?门口?走去,他心中?甚至闪过?偏执念头。
    带着他的殿下,趁此机会去一个无人问津的地方,日久天长,她总会有一分心软。
    但谢洵的理智不断提醒他不能这样做。
    上京有她的血亲,有她的好友,有她牵挂的人,倘若被他囚在身边,她一定会怨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走一步,谢洵额上的冷汗都?更多,可他并未停止。
    他通医道,自然也清楚身上的伤势。
    若伤了筋骨,必然需要?静养;但他是被人捅了小腹软肉,如今醒了,在床上躺着也无用,不如多磨一磨,等体验过?最疼的时候,日后再疼也能受的住。
    元妤仪方才喂药时,随口?提到了江长丘搜山的行动,虽嗓音淡淡,可谢洵知道她免不了担心。
    他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会在她身边。
    从小到大他受的伤多了,一层叠一层,身上的好肉屈指可数,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
    谢洵的步伐渐渐规整稳健了些。
    他伸手推开门,月影西斜,皎白明亮的月光倾洒在地上,也拢在他身上,恍若撒了一层模糊的水银。
    鬼使神差地想到方才那个称得上大逆不道的想法?,谢洵脸上浮现起一抹温和的笑容。
    他喜欢月亮,可月亮高悬,永远不可能坠落;他喜欢翱翔九天的鸾凤,却不能折其?双翅,让凤凰如飞禽走兽一般屈辱地活着。
    元妤仪是春日海棠,明艳璀璨,谢洵不要?她做被折下的莬丝花。
    月光能有一刻照在他身上,很好;鸾凤身侧能给他留下半席之?地,也很好;他愿悉心养护,只愿一睹海棠盛开时的光辉灿烂。
    倘若这些都?没有,也没关系。
    爱本应如此包容。
    第45章 见面
    谢洵缓步走下台阶, 正要往正屋走去,却听见篱笆外响起木棍戳地的声音。
    他顿步转身,却看见一个身着麻衣的男人。
    这人已经?毁容, 还拄着根拐杖,鬓发却是灰色,看不出具体岁数。
    对方见到他亦是一愣,手里的竹筐摔在地上, 里面的烧纸和冥钱散落一地,正要去捡时, 青年也强忍着腰间的疼, 半蹲身子替他拾。
    谢洵看了一眼这些烧纸,却一句都没?问, 只将这些东西还给面前的男人。
    “还未答谢先生?救命之恩。”他先一步开口。
    严先生?眸中闪过一抹深色, 轻笑一声, 没?有否认, 只摇头道:“驸马言重了。”
    二人寒暄两句,谢洵明显察觉到这位严先生?的神情有些复杂, 但他下意识去打量严先生?的脸, 却只能看到狰狞的伤疤, 窥不见具体神情。
    但想来?他与这位严先生?也没?什?么交集, 故而谢洵敛起那一点古怪的直觉, 后退半步拱手离开。
    “谢某去看看殿下,先生?自便?。”
    还没?等他转身,严先生?拦下他, 语调称得上温和, 只是嗓子实在沙哑尖利。
    “驸马,今年?多大?”
    谢洵不解, 但面前的男人毕竟是救下自己和公主的人,他也不能失礼,便?如实回?答。
    “某虚岁二十一。”
    严先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涣散,又?道:“那你的父母……”
    谢洵眉峰皱起,显然已经?有些怀疑。
    他与这人分明是萍水相逢,如今自己刚醒他却迫不及待地问这些问题,倒仿佛求证似的。
    严先生?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拄着拐杖歉疚地看着他。
    “严某一见驸马便?觉得亲切熟悉,想到一个故人,这才多嘴问了几句,驸马见谅。”
    谢洵并不相信这个借口,他凝视着脊背佝偻、身有残缺的男人,试图从他这些话、这个人身上寻到作假的痕迹,偏偏都没?有。
    良久,谢洵只道:“无事,先生?不必自责,谢某的身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严先生?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期待。
    “家父乃宣宁侯,谢家家主谢睢之;”青年?的话音一顿,又?淡声道:“至于主母,乃琅琊王氏昌平伯之妹。”
    严先生?眼里的光亮瞬间熄灭,脊背又?往下弯了一些,只是握着拐杖的手指却在颤抖。
    “世家家主和高门贵女,很?是般配,难怪养出?驸马这般神清骨秀的贵公子。”
    谢洵心中轻嗤,也没?有解释。
    若真指望着谢侯爷和那位主母养,只怕他都不知道死了多少次了,但这没?必要和严先生?细讲,故而他只是颔首离开。
    严先生?望着他缓慢离开的背影,没?有再拦,可眸中却是浓重的悲怆和半分质疑。
    像她,很?像,尤其是那双眉眼之间流露的考量和灵敏的心思,简直如出?一辙。
    但也只是像罢了,终归不是。
    男人垂眸,看着竹筐里的烧纸和冥钱,喉咙里溢出?两声极低的叹息。
    ……
    这几日天气渐暖,夜里却偶然会有一阵风,虽然算不上冷,可难保不会着凉。
    谢洵推开门,首先看见的便?是床榻上睡得正熟的姑娘,她侧躺着,身上盖的被子微微隆起,随着呼吸挪出?规律的弧度。
    他缓步上前,却没?急着去床边,而是先伸手放下支起小半张窗扇的木条。
    似乎生?怕吵醒元妤仪,青年?的动作极轻,心里却闪过一丝无奈。
    到底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女,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这般贪凉,又?忘记关窗。
    谢洵回?眸望了一眼翻身的少女,唇角却下意识翘起小小的弧度。
    这几日不仅谢洵在养伤,元妤仪也难得可以借此?闲暇时光休息,身心疲惫,睡的自然也熟。
    谢洵担心贸然坐在床上会惊醒她,故而只站在床尾处看着睡梦正香的少女,这些天昏昏沉沉也依旧紧悬着的心总算回?到原位。
    谢洵看了两眼,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听到床上的少女嘟囔两句呓语。
    他捂着小腹处的伤口,半蹲下身子,正要听她方才说了什?么时,原本侧躺睡着的少女却猝不及防转过身来?,换了个姿势。
    谢洵与那张白皙面庞间的距离呼吸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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