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国商税本就高,若是粮铺难以为继,必会影响本年的税收,继而会影响郡守的年终考评。
    虽然知道这些事是由青銮而起,但他如今是郡守面前的红人,面对底层官差时又知情识趣,虽说米粮涨价在栖霞郡造成了一定的麻烦,却又不至伤筋动骨,在一连数次的重礼安抚下,从上至下,意见全消。
    明面上,米价上涨的风波已是告一段落,但背地里,所有不再挂牌的商户与被推出来作为代表人的山渐青早已达成了合作———栖霞郡商户手中的米粮有多少他们收多少,即使外地的商人过来了,他们也会优先收取栖霞郡商户的屯粮,理由是他们这些粮商世世代代扎根于栖霞郡,自然比不知底细的外地商人更可靠。
    为了能赚到更多的利益,栖霞郡的粮商们开始大肆向外购买米粮,明明他们已经做好了保密,但他们一动作,栖霞郡有人高价收粮的消息便像野草一样向外疯长。
    消息传得又急又快,根本不是一郡的粮商们可以遏制的,他们得到消息时,嗅觉灵敏些的粮商已经与山渐青完成了小笔交易,星夜赶回去大肆筹粮了。
    有粮商斥责他们违反约定,山渐青却只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回答:“只说是优先收取,又不是一定收取。他们的粮食质量好,卖的便宜,我又为何不要呢?”
    栖霞郡粮商为之气结。
    之前外地商人还没有大量来时,栖霞郡无论卖新粮还是陈米,面前的“冤大头”都照单全收,而外地商人所卖的米,除非质量成色尚佳,否则一律挑拣压价。
    他们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又在心里嗤笑这“冤大头”过于守信用。在商言商,生意像这样过于实诚,迟早被这里面的水淹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但现在,让他们轻视的“冤大头”根本就不是什么老实人,而是黑心眼的狐狸。如果他真的如明面上那样将外地商人送过来的米挑拣压价到那般过分的地步,怎么还会有源源不断的商人急着回去筹措米粮!
    分明是一边吊着他们,一边又和那些外地商人暗度陈仓!
    外地来的粮商越来越多,运到栖霞群周边的米粮也越来越多,让栖霞郡的粮商们背地里不知摔碎了多少只杯子,唯一让他们有些安慰的是,山渐青他们还在来者不拒地收米粮,只是因为运粮食过来的人越来越多,速度自然变慢,价格也随之降了点,但仍旧高得吓人,足有三十九文一斤。
    如此又过了十来天,山渐青在接待完新一批粮商后,忽然笑眯眯地宣布———
    “粮价实在太高了,我们东家准备收粮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粮食就暂时就不收了。”
    迎着一众粮商惊骇欲绝的表情,他摇了摇扇子,唇边露出一个无辜的笑:“话已至此,还请各位打道回府吧!”
    这话一出,坐在他右手边的粮商第一个忍不住:“我的商队才刚刚运送来了八万斤粮食,你们怎么能不收了!”
    他还想趁着这高价粮赚他一大笔呢!
    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地声讨开了。
    有第一反应算损失的———
    “我们商队走陆路好不容易才运来了十五万斤粮食,路上人用马嚼的,损失要如何算!”
    有迅速站在道德制高点的———
    “当初是你们要高价收粮,出于对你们的信任,我们才千里迢迢地带着粮过来———如今你说不要就不要?!”
    有指责他们背信弃义的———
    “前两日才说着要继续收,今日就反悔变卦,我看是你们做生意的心不诚!”
    也有卖粮不成隐晦威胁的———
    “话出口之前可要想清楚,收粮可是一件大事,别祸从口出啊!”
    ……
    指责也好,谩骂也好,威胁也好,卖惨也好,不论他们是怎样的态度,山渐青都只是笑眯眯地摇着扇子,然后将人一个一个客气地“请”了出去。
    一众粮商站在那临时租赁下来的府邸外面面相觑,几乎傻眼了。
    刚刚齐聚一堂的人无不是身家雄厚,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再三确定栖霞郡高价收粮的消息,又做了小笔生意进行验证,这才敢进行如今这样的大动作。只是粮才刚刚运来,都只卖了个零头,那收粮的人却说不收了———他们这一来一回所造成的损失,几乎算得上个天价!实力稍微差点的,几乎全副身家都要搭进去!
    有做生意不算光明磊落的粮商看着那紧闭的宅邸大门,咬着牙,眼里闪动着怒火:“我们既然千里迢迢地运来了这粮食,他收也得收,不收也得收!”
    这种天价的损失,他可不担!
    虽说办贩卖米粮的都是些商人,但那么多粮商团结在一起,也是一股不小的威胁。
    山渐青今天刚刚躲过一件倒霉事,好不容易回来后,像条咸鱼一样摊在椅子上,满脸的生无可恋:“真是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丧心病狂啊这是!”
    乔如霜拿起银针,谨慎地试过糕点后感慨:“真的要感谢大师姐在去韩国那段路上怼着我们练逃命和保命的基本功,不然我们现在尸体只怕都凉了七八遍了!”
    “确实。”柳长春也跟着点点头,“我以为的商战———大家各凭本事,合纵连横,打压拉拢,分而化之,揣测人心……”
    “实际的商战———”山渐青有气无力地接过话茬,“找你存粮的粮仓毁你买的粮食;在你的必经之路上套你麻袋;派小偷潜进宅邸翻找银票;买通你的厨子在你的饭上下巴豆;找人在外面碰瓷送你一场牢狱之灾;搞些似是而非的传言毁你名声……我算是服了!”
    高端的商战,往往采用最朴实无华的方式直击人心。
    山渐青说到后面痛苦抱头不愿面对:“———而且他们干的事儿有一半都在针对我!”
    他声嘶力竭,眼含热泪:“凭!什!么!啊!”
    折青黛弱弱地发声:“……因为你是我们这边收粮的总负责人啊,就数你露面露得最多。”
    就像玩游戏一样,小队里总要有一个人去吸引boss的仇恨值,然后成为boss第一个想弄死的对象。
    山渐青:“……”
    深秋摇扇子装逼扑在脸上的风都没有他此时心里的风那么大,那么冷。
    他缓缓的、痛苦地阖上了眼睛,眼角流下一行热泪:“要不鲨了我吧,这日子真的没法过了……”
    外地的粮商们发现,在他们对收粮的人步步紧逼之下,停止收粮的人终于又迫不得已开始购入粮食了———但他们购入的是栖霞郡粮商所贩卖的粮食!
    虽说这次只买了几万斤,但据他们买通的人的消息,收粮的这伙人已经在商量着包圆了栖霞郡粮商的粮食后,让栖霞郡粮商们掩护着他们溜之大吉了!
    外地粮商们的嘴都要气歪,心都要气炸———栖霞郡粮商的粮食全部脱手,他们高枕无忧,可他们这些从外地赶来的人,粮食可全要砸手里了!
    哪有他们出钱出力,最后便宜了其他人的道理!
    收粮的人狡猾得像泥鳅,他们拿人没办法,但他们已经通过这些手段试出了收粮的那群人手中还有余钱,不然也不会说出要将栖霞郡粮食都包圆的承诺!
    如今这世道有些乱,消息本就传递得慢,还有源源不断的粮商带着粮食从其他地方赶来,栖霞郡囤积的粮食已经越来越多了,收粮的人手里的钱是有限的,谁也不想千里迢迢的赶来后,砸出一笔天文数字的损耗!
    所以他们不仅要动手,还得尽快!
    之前用在山渐青他们身上的手段被变本加厉地用在了栖霞郡粮商的身上。
    这些粮商各个家大业大,可不像山渐青他们那样贵重物品随身携带,遇到危险一跑了之,最多损失点银钱受点惊吓,他们扎根在本地许多年,置产置业,之前没人敢起坏心思,但如今外地粮商拧成了一股绳,给他们惹出了不小的麻烦,收粮的后续还八字没一撇,自身已经火烧眉毛,焦头烂额了。
    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如今外来的龙和本地的蛇对上,可谓是新仇旧恨,斗得一塌糊涂。
    他们斗起来后,山渐青作为收粮的主要负责人,身上压力骤减,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于是,『往者已矣』小队今天听着张家的商铺被人砸了,明天听见李家的宅子被人烧了,后天听见王家的粮仓着了火,晚上钱家的院墙就被人砸了老大一个洞……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栖霞郡的官差们忙得脚不沾地,『往者已矣』小队适时出钱出力替,他们排忧解难,又不经意地送上茶言茶语———
    “这些外地的粮商也太过不识好歹了些,竟敢在各位官爷管辖的地段这般大闹,害得各位增了许多工作,还要吃上头的挂落!”
    从他人的角度换位思考后,他们又“不经意”地吐露了自己诚挚的心声———
    “我们也想着高价收粮,惠及一下栖霞郡的父老,可谁知这些外地粮商闻风而至,闹得如今这般不好收场!”
    虽说栖霞郡的官员大都出身名门,但底层的小吏却与商人和百姓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便去街上拉个人,血缘宗族的关系七弯八拐,必然能与那“官”字沾上点关系。
    县官都还不如现管呢!
    “之前将栖霞郡的存粮都买空了,我们也担心大家手里没粮心里慌,这才想着让外地商人过来低价兜售粮食,好皆大欢喜,谁知人心不足,竟生生闹成了这样的局面。”
    “早知如此———”他们叹息,“我们就不在栖霞郡收粮了,省得如今劳累各位!”
    那些小吏能说什么?
    说让他们一开始不要在栖霞郡买粮吗?
    先不提他们的亲朋好友都从这场收粮中得到了多少好处,就说他们自己———也从中捞了一大笔呢!
    所以,他们反而反过头来安慰『往者已矣』小队:“这并非你们的过错,是那些外地粮商欺人太甚。你们买粮无错,又何须自责?”
    几番你来我往的安慰后,又是一番关于礼物的极限推让,最终双方都心满意足。
    这场已经称得上风波的事故被报到郡守面前时,已被轻描淡写地变成了外地商人的小打小闹,郡守也没有太过放在心上,只是在青銮上门拜访时,不轻不重地敲打了他几句。
    于是,栖霞郡便出现了极其有趣的一幕———
    本地的高门望族忙着准备越来越近的岁举;本地的商户忙着和外地的商户互相找茬,两拨人泾渭分明却又十足默契,将事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
    外地来的粮商越来越多,在这样日渐增加的压力下,栖霞郡的粮商终于和第一批来的外地粮商达成了共识———双方各退一步,所有人将粮食的总数计出,再将买粮的人“请”过来,大家按比例卖粮,各承担一部分损失。
    方案初步定下后,有人谎报粮食数量,有人对占比死咬不休,一连争执了数日,才终于理清了大概。
    但就在这个临时形成的联盟准备将买粮的人“请”过来的前一天,忽然有个粮商消失得无影无踪,一打听才知道,在他们行动的前一天,那粮商找上了买粮的那群人,以二十文一斤的价格,将手里的十来万斤粮食全盘出去了!
    这一下就如同炸开了马蜂窝,本来就是临时形成的联盟,人心直接散了一半,当天便有几个粮商急不可耐地去见了买粮的人,几番谈论之下,有三个人终于经受不住这长期以来的煎熬,以十五文一斤的价格将手里的粮食全卖了出去!
    面对着其他人的质询,他们苦笑着说:“粮食放在手里,一天天花费不菲,如今以这样的价格卖出去,也勉强抵上了我的亏空,以后再遇到这样的事,我可要警醒我自己,做人切莫太贪心啊!”
    三个粮商走了,剩下的人心更加浮动,与此同时,栖霞郡由秋转冬,天气转瞬寒冷潮湿,不少粮商的粮食出现了霉变,又大大增加了养护成本。
    而更令人雪上加霜的是,之前在这里摆出一定要收到足够粮才走的人,竟然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带他们收到的那些粮食早已以车队的形式散向四面八方,让人不知道追着哪条车队才能找到那收粮的负责人。
    这个消息一出,无论是栖霞郡本地的粮商还是外地的粮商,通通傻眼了。
    他们共同囤积在手里的粮食以千万计,除了极个别的人将粮食侥幸脱手外,其他人的粮食都没卖出去多少呢!
    所有粮商都慌了,他们开始在周边大量倾销米粮,短短两日,粮价便由三十多文一斤跌至十文,而这个价格———还有下跌的趋势!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降价没多久,栖霞郡便开始下暴雨,湿冷的空气与铺天盖地的暴雨,更是击碎了粮商们心中最后的希望。
    米价已经跌到了五文,有的甚至四文就可买到一斤,价格已快跌到无利可图了!
    粮价这般低,百姓们自然乐于购买,但他们并非豪族大户,在这么多粮商散售的情况下,每个粮商售出的粮食,根本不足存货的十分之一!
    在这样绝望的境地里,忽然有个神秘兮兮的小道消息:有个粮商将手里的粮食全卖完了,已经准备收拾东西返程了!
    这种时候,能早一日将粮食卖出去,就能早一日减少损失,许多急病乱投医的粮商威逼利诱,终于从那个卖了粮食的商人嘴里套出了答案———他将所有的粮食打包,以一个极低的价格卖给了本地的豪族!
    但一郡的豪族,也吃不下这么多粮食啊!
    这个答案不仅没给他们带来希望,反而将他们推进了更绝望的深渊。
    手快的人已经将粮食卖给了其他还收粮的豪族,而更多的人寻不到卖粮的途径。在这样的绝望中,忽然有另一个找到了新门路卖出了粮食的商人表示愿意替他们牵线搭桥,最后,卖不出粮食的粮商们出了重礼,又多方托人拉关系,几经波折,才以两文半一斤的价格将所有粮食统统卖了出去!
    栖霞郡的坏天气还在继续,亏得血本无归的粮商们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这场持续了数月的收粮风波,终于在此时正式告落。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辗转卖出的那些粮食,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一开始收粮的人手中,他们卖给豪族的那些粮食也被购回,他们送出的那些重礼,填补了这两道转手之间近九成的差价。
    除了最开始购入了百万斤的贵价粮,后面几千万斤粮食价都低到不可思议,而平均下来后的粮食差价,又用在了疏通栖霞郡及周边上下关系上。
    ———在正常情况下,没有任何一个商人能够在一个国家收购如此大量的、多到近乎到恐怖的粮食!
    分散的商队化整为零,沿着拟定好的路线将粮食运往早已定好的地点。其中一支小队的领头人坐在粮车的毡布上,雨水沾湿了他清隽雅致的脸,他却不以为意。
    他笑着看向一侧:“怎么,我这次做得不错吧?”
    从宴会上引得郡守赏识,到与栖霞郡豪族周旋;从上下打通关窍,到利用信息差瞒天过海;从勾起人心的贪欲,到几千万斤粮食尽入手中……其间种种谋划千丝万缕,如履薄冰步步惊心。
    万幸,结果还算如意。
    “不错。”车辕上的人从腰间摘了个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车轮吱呀着向前,他眯着眼看那灰蒙蒙的天空,笑道,“没堕了新一任明光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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