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她早上进了御城县之后,她便感觉到乘黄跟在了她身边,今日的情况特殊,想必他片刻都不敢离。
    乘黄回复她:“属下此时不应进食。”
    “那你今天吃了吗?一点儿都不觉得饿?”
    不欺骗主上是熹微的第一准则,乘黄诚实地摇了摇头:“没吃,饿。”
    祝凌:“……”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乘黄和明一可能很有共同语言。
    “那你现在把这碗面吃掉。”
    乘黄伸手端起面碗,他的动作灵巧,汤汁都没怎么晃,吃面的声音也很小,在他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祝凌问———
    “老师还生气吗?”
    乘黄夹肉的筷子停了一瞬,大小两位主上的事情,他们做属下的不好评判:“不知道。”
    “是不知道还是不敢说?”
    乘黄的筷子夹断了荷包蛋,认真道:“不能说。”
    【别问了,你心里真的没数吗?】小白云在意识空间里拍了拍祝凌意识小人的肩膀,【要不要我帮你梳理一遍?】
    祝凌在脑海里回忆了一下自己前几天干出来的事———把宋兰亭药翻、拦截熹微更改燕焜昱旨意、借时间差套出曾烈他们原本的计划、忽悠应天书院其他先生、将宋兰亭书房一顿洗劫……
    祝凌:“……”
    她当时怎么就这么勇啊!!
    瞄见祝凌露出一副若有所思,心有余悸的神色,乘黄开始迅速吃剩下来的半碗面,在他面碗见底的同一刻,他听到祝凌说———
    “老师给我安排的人到了吗?”
    她带着璇霄赶赴昌黎郡,摆明了是要亲入疫区,这种情况下,统筹调动物资的必须是自己人,哪怕刘蘅声名在外,也不可能让人全然放心,老师就算再生她的气,也不会在这种关乎她人身安全的地方与她为难,只是……祝凌拒绝想解决鼠疫回到书院后她会遭遇的后果。
    ———先过了眼前这关再说吧。
    “小主上要见的人两日前便到了。”乘黄说,“他明日就会向郡守府递上拜帖。”
    祝凌沉吟了一会儿:“你今晚就将他带过来。”
    明日若是递拜贴,便要按官场的方式交接,一耽误又是一天,她没那么多时间在这空耗。
    乘黄拒绝:“小主上身边不能离人。”
    “白日刘蘅在暗处布置的另一半人是我友人解决的,他的武功在你之上。”祝凌斩钉截铁,“你无需担忧我的安全。”
    以暗杀和护卫见长的乘黄,还是第一次被认为学艺不精。他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不知从哪来的一股内力震得倒退两步。
    系统技能深藏功与名。
    “你看,我的友人也在这里,可你却没发现。”祝凌说,“你要是不服气,便将我要找的人领到这里来,然后去郡守府内院东侧门。”
    她笑了笑:“你要是打不赢,后续就得听我安排。”
    深夜里,隐约传来马车车轮滚动的声音,一辆马车低调地驶离郡守府。
    一个时辰前———
    祝凌换上璇霄的衣服,拿着璇霄的剑,在郡守府内院东侧门将乘黄一顿暴揍,来身体力行地证明她的“友人”确实比乘黄厉害。打不过璇霄的乘黄只能委委屈屈地接受了她的安排———留在郡守府里保护接替她工作的人的安全。
    她已经把郡守府里的有问题的人通通收押,但时间仓促,不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谁都没有想到昌黎郡守刘蘅会出现这么大的问题,所以前来协助她的人是个只会一点粗浅功夫的文人,如果想扰乱祝凌的计划,只需派出厉害点的高手将这位协助她的人咔嚓掉,祝凌这边就得崩盘一半,所以他的身边必须有人保护。
    祝凌在脑海里将进入昌黎郡后的行动大致复盘了一番,确认没有更多纰漏后,放下竹帘向后一躺,倒进了柔软的被褥中,开始养精蓄锐。等进入抚宁县后,她大概就不会睡觉了。
    马车在黑夜里前进,在天色微明之时,视线里出现了一排小小的黑点,随着马车越靠越近,那排黑点逐渐显出低矮城墙的模样———抚宁县到了。
    为她赶车的车夫在县门口停下,隔着车帘低声道:“大人———”
    一只修长的手掀开了车帘,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沉稳的声音:“怎么了?”
    车夫咽了咽口水,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紧张:“县门口……县门口没有守卫。”
    ……没有守卫?
    祝凌皱了皱眉,心里涌上不好的预感,她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县门的位置轻轻一推———
    随着“吱呀”一声响,虚掩着的县门在她眼前徐徐展开,祝凌向前迈出一步,突然发现脚下踩到了一样软软的东西———是一只死老鼠。
    从门口向内望去,整个抚宁县的主街道上荒无人烟,仿佛是一座空城。
    跟在祝凌身后的车夫腿已经在发颤了,他压低着嗓音,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似的:“……抚宁县的人都去哪儿了?”
    天色将明不明的时候,眼前这种场景让人心底发毛,不由自主地往阴森恐怖的地方联想而去。
    祝凌没有回答他,她沿着主街道向前走,在路边的摊子前,祝凌伸出手在桌面上抹了一下,一层薄灰沾在她的指尖———这里至少好几天没有出现过人了。
    祝凌又经过几个小摊,摊子后的小屋从窗户看进去空洞洞的,阴冷的寒风呼啸而过,平添了几分诡谲。
    她就这样一路沉默着走到县衙,县衙和街道的主路一样空无一人。祝凌让已经腿软到几乎站立不住的车夫在县衙门口略作休息,自己则向县衙深处走去———县衙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但处处都显示出一种仓促来。
    祝凌走到县衙惯常存放户籍档案的屋舍,刚一开门,便听到里面窸窣的声音戛然而止,满屋空荡荡的书架,户籍档案全都被搬走了,在书架的角落,有几只老鼠因为她开门的动作四散而逃。
    迄今为止,祝凌没遇到一个活人。
    抚宁县总人口三万有余,除去染病四千众,死亡近两千外……另外的两万多人,又在何处?
    第159章 生死之前
    ◎“活着的人,托付使君。”◎
    “喔喔喔———”
    鸡鸣声叫了好几遍。
    一间屋舍里,帐幔后的人终于挣扎着从昏睡中醒来,刚睁开眼睛,止不住的痛便让咳嗽声都疼得变了调。
    待疼痛稍缓后,躺在床上的人艰难地依靠在床头,向外喊:“牧淮!牧淮———”
    门外霎时有了些响动,立刻便有人推门进来:“范大人,牧大人今天天不亮就出去了。”
    “是不是昌黎郡那边第二批药材送来了?”倚靠在床头的人因为激动而提高了声音,但仍旧比不上正常说话的音量,“我几日前便向郡守呈了文书,刘大人回复我说因为郡中各地生疫,所以药材的调动要慢一些———”
    心中的喜悦盖过了胸腔中致死的疼痛,他问:“是不是药材来了!”
    隔着一层帷幔,与他说话的人脸上的悲戚几乎要抑制不住,几次张口都因为哽咽而失声。
    即使已经病入膏肓,倚靠在床头的人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出事……没出事———”被他询问的人断然否认,“第二批药材确实来了,因为、因为我们在南屏乡……牧大人怕他们找不到路,所以去迎接他们了……”
    “是吗?”
    为了不被看出不对,帐幔外的人努力用轻快的语调回复他:“是来了,第二批药材已经来了!范大人您好好养病,都会好的,所有人都会好的……”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范元铎的脸上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疼痛再次盖过了他的神经,让他的语调趋于无力,“这样……我也放心了……”
    待他的声音完全消失后,守在外面的人才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在关上门后,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滚滚而落。
    什么第二批药材,什么牧大人前去迎接———骗人的……全是骗人的……昌黎郡那边根本就没有半点要给予他们援助的意思,牧大人今早是孤注一掷地去昌黎郡了,两万多人,总不可能生生熬死在这里吧!
    回复的人在门外死死地咬住唇,疾步向外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大夫已经说了,范大人……就在这两日了……
    祝凌翻遍了整个县衙,终于在县衙公堂的惊堂木下找到了一封压着的信。
    信上说因为瘟疫最早是从抚宁县主街道那边爆发的,来势汹汹无法控制,所以抚宁县令范元铎与抚宁守军将领牧淮在经过决断后,果断将抚宁县中染病死去的百姓的尸体集中焚烧,然后将百姓中染病之人全数集中到南屏乡,与染病百姓接触过的集中到潍乡,剩下的百姓则分布到除这两乡以外的地方。抚宁县城因为死去人数太多,范元铎觉得不安全,所以将城中百姓也尽数撤离了。如果有人进入抚宁县,寻范元铎可入南屏乡,寻牧淮可至潍乡。
    【呼……】意识空间里的小白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总算知道这两万多人的下落了……】
    之前整个县城里空荡荡的,它还以为闹鬼了呢!
    “不对劲。”祝凌看着那封信,眉头越皱越深,“抚宁县这么大的动作,为什么昌黎郡那边一点记录都没有?”
    整县的暂迁并不是件小事,就算抚宁县令范元铎能在几日之内组织百姓完成这场高难度的暂迁,他也不可能将这件事瞒下来不上报,要么就是刘蘅扣押销毁了这条消息,要么就是还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南屏乡她都必须去一趟。
    祝凌将信重新压回到惊堂木下,方便下一个来访者查看,然后转身出了县衙公堂,还未到大门口边,便听到载她来的车夫和人交谈的声音。
    抚宁县既已全县撤离,怎么还会有人在这里?
    祝凌一边思索一边走到大门口,门口和车夫交谈的人牵着一匹马,全身包裹在软甲之中,头上戴着兜鍪,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
    那吓得战战兢兢的车夫见她来了,宛如见到了救星,忙不迭道:“使君!”
    这一声称呼也吸引了那全身覆甲之人的注意,他将目光转过来:“阁下可是代巡使?”
    几县因为瘟疫的缘故都被控制起来了,消息相对闭塞,刚刚和车夫的交谈太过短暂,车夫还抱着一定的戒心,就算有称呼打底,覆甲之人一时也不敢肯定她的身份。
    “正是。”祝凌颔首,凭她面前这人身上的软甲制式,她隐约猜到了这人的身份,“我奉燕王之令,前来协助昌黎郡治疫。”
    她自袖中掏出一方印玺向前一递:“抚宁县不是全部退居乡里了吗?牧大人来此所谓何事?”
    牧淮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接过了那方印玺查辨真伪:“瘟疫最初爆发时,郡守大人派人送来了一批药材,早在数日前便消耗殆尽,求援的书信一封封发出,第二批药材却迟迟不到。我打算轻骑快马去昌黎郡查探,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的变故。”
    “途径县衙时发现他守在这里———”牧淮指了指车夫,“所以我才过来看看。”
    在确定了印玺为真后,牧淮将印玺还给她,疑惑道:“使君怎会这般轻装简行深入险地?”
    祝凌一定程度上是当今燕王的象征,理应坐镇昌黎郡指挥调度,而不是深入到瘟疫中心来。
    “刘蘅那边出了些事,所以此次由我带队。”祝凌没在这儿和他说刘蘅试图将瘟疫的状态死死蒙在鼓里的消息,一是刘蘅平时官声太好,解释起来麻烦,二是牧淮作为抚宁县的主心骨之一,如果不能很好的收敛情绪,容易给下面招来恐慌,“你不必再去昌黎郡了,第二批药材今日傍晚便会送到。”
    牧淮有些迟疑:“可……”
    “牧大人,我这是在通知你,不是在和你商量。”那位年轻的使君看向他,语气中带着不可反驳的威严,“带我去见抚宁县令范元铎。”
    祝凌是中午到达的南屏乡,南屏乡的建筑都是低矮的土墙,上面盖着一层层的茅草,门窗都是木头的,不少都显示出年代久远的破败来,稀疏的篱笆七歪八扭,里面圈着两三只农户饲养的鸡鸭,偶尔才能听到一声不算大的狗吠,整个地方都透露出一种阴沉压抑。
    牧淮带着祝凌从这些茅草屋前经过时,隐约还能听到痛苦的呻吟,随着牧淮越走越深入,祝凌鼻端闻到了焚烧物品过后所特有的味道。祝凌微微一停顿,牧淮便注意到了。
    “所有死去百姓的尸骨和他们用过的东西……都在南屏乡最西边用火烧尽了。”牧淮语气平稳,只是牵着马缰的手紧攥,“向大夫前日便带着他的学徒去了深山里采药,如今都还没有回来。”
    “又死去一千多人了……”他说,“现在这里活着的人还有四千余。”
    祝凌问:“从其他地方送来的百姓,竟然有这么多?”
    南屏乡里死去一千多人后,应该最多只余下三千,但南屏乡人数不减反增,唯一可能就是其他乡里染病的百姓,全部集中到了这里。
    “瘟疫是会传人的。”牧淮说,“新至的……大多都是潍乡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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