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顾淮安想,他就是一位极好的先生,能将这些相互牵制的局面用最深入浅出的话,掰开揉碎了同姜若细细说来,也的回答她问出的所有问题。
    姜若学问上或许比不上那些真正勤学苦读多年的读书人,但是在来扬州的路上就被顾淮安亲自带着教导,又在发生疫病缺人时候在衙门写过一段时间文书,眼界和见识要比大多数人好。
    消化完刚刚听到的事儿,她问出了一个让顾淮安有些意外的问题。
    “当初,你在儋州出事,也是皇后和世家下的手吗?”
    在听松院时,她就曾经听徐嬷嬷提起过,世子爷是在儋州之行后性格大变,性情越发让人捉摸不透。
    那时候没有人告诉她这些时局的变动,她听过一耳也没能听懂其中的深意。可联系世子爷刚刚说的话,她却产生疑惑。按照世子爷的心性,他在前往儋州时就能够遇见自己真要是积攒了政绩,定然会遭遇皇后和世家的联手报复,他又怎么会在后来沉寂那么长时间。
    顾淮安突然不说话了。
    他垂下眼帘,见女子的眼皮有些消肿之后,将包裹着鸡蛋的手帕放在旁边。旁边燃着一盏烛灯,而不是之前用的煤油灯。扬州城那些世家服软之后,物品的供应也跟上来,这边就已经用上了。
    缠枝式样的灯台,上面错落点着九根蜡烛,将这一块地方照的亮堂堂的,仿佛白昼。
    俊美的容貌也被烛火分割成明暗两面,俯身时肩背处瞄着一层金边,却在不远处的墙边上落下一个巨大的阴影。烛光稍微摇晃,墙面上的影子就跟着晃动,如同恶鬼一般叫嚣着要冲出墙面。
    圣洁和堕落同时呈现出来。
    他唇边带着笑,深黑的瞳孔里却看不到丝毫笑意,“自然他们也下了手,又或者更为准确的来说,当时没有人愿意看到我活着回。”
    可不是说他是皇上最为宠信的子侄,亲自教养长大吗?倘若世子爷出事,安王便只有一个同王氏女生出的孩子。就算是出于利益考虑,也没有一个人会护着他?
    姜若没有办法理解,直觉自己触及到什么秘密,心里发慌。她伸手揪着男人的袖口,红肿的眼睛固执地看向他,问道:“那皇上呢?再不然……安王呢?他们也不想吗?”
    “他们或许想,但是有人不想,他们便也不想了。”
    现在想起来,其实也无所谓,花一点代价去看清某些事儿,是再合算不过的。他都已经不将这儿当成一回事,既然已经入局了,谁是棋子还说不定。
    而姜若替他难受起来。
    能让皇上和安王一起护着的人能有几个,连三皇子都没有这个待遇。她隐隐约约有个猜测,却又不敢相信。毕竟在京城,谁人不知道太子殿下对世子爷这个堂弟最好。哪怕世子爷废了双腿,外面不好的传闻沸沸扬扬时,太子都不曾对世子爷有过与往日不同的神色。
    所以,真的是太子吗?
    顾淮安察觉到她的神情变化,心里的某处最柔软的角落被戳了戳。那种感觉类似于就算天下人都不希望他活着,她永远不会去问天下人为什么,而是担心他会不会难过。
    他低笑了一声,随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身上那些阴郁沉重的气质全都消散。
    “不要想太多了,我既然来了扬州就说明已经不在意了。”
    姜若没再继续说话,伸手抱住面前人劲瘦的腰身。
    软软糯糯的一个团子就贴在自己怀中,顾淮安的神色也跟着柔和下来,一贯淡漠的凤眼里多了与气质不符的温和,低声道:“你呀你……”
    像是在抱怨,又根本不像。
    谁知道呢,许是只有清风明月,又或是初夏庭院里挂了满枝的槐花知道。
    ——
    因为时间太晚,姜若也就没去拜访杜遇山。
    等到第二日时,她就准备去杜家东府一趟。
    “要不要我跟你一起过去?”顾淮安起来时,从旁边的置物柜上拿起昨日放好的长衫穿上,葛色长衫消瘦却整齐分布着匀称肌肉的身躯遮住,一瞬间他又恢复人前那副高冷难以接近的模样。
    那怕昨日不停用鸡蛋滚过,早上起来时候,姜若的眼睛仍旧是红肿的。她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还是算了吧,你要是有事就先去忙着。我准备问问他一些关于杜……她的事儿,你要是在的话,他未必会说。”
    她和杜遇山也打过几次交道,算是有些了解。
    杜遇山瞧着脾气好,没有什么底线,别人就算冒犯到他他也不会去计较。实际上,他这个人原则性极强,又想得开拎得清,不然也不会在扬州还没有人捐献粮食和草药的时候,率先将杜家在扬州所有的库存都捐了出来。
    她不知道世子爷同杜遇山谈了什么,但杜家应当得到了不少好处。所以在他捐献之后,有不少人想要上门拜访他。他直接闭门谢客,当扬州府没有这样的人物。
    这样的人实际上对外人的防备心理极重。
    顾淮安显然也想到了这点,“那我先去衙门,若是有急事的话,让长乐来找我。”
    姜若应了声,等人离开之后她又在屋内静坐了一会,才起来洗漱装扮,直接去了杜家东府。
    两家的府邸距离十分近,不消片刻功夫就已经到了。
    姜若来得突然,被下人领着去前厅等着。等坐下来时,她才察觉到这次来得有多么冒昧,压根都没有想好一会该说些什么。
    是开门见山直接说她已经知道她的身份?还是拐弯抹角让杜遇山猜测?
    随着留在东府的时间越长,她就越紧张,不知道杜遇山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堂妹会是怎样的态度?
    “岁岁。”
    门边突然传来一道年轻的男声。
    她转头望过去,就看见听到消息之后匆匆赶来的杜遇山。
    他气息不稳,望过来的目光明亮而又热烈,激动的情绪直白地展现在脸上。似乎是怕吓到对面的人,他手握成拳抵着唇边,掩饰性地咳嗽了两声,又克制地问道:“你知道,我是你的兄长了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杜遇山手心都攥出了汗,十分紧张。
    姜若僵硬着身体,不知道说什么,就点了点头。
    说完之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最后相视一笑。
    姜若原本就好看,若是说一开始这种好看还带着几分局促、生涩,而现在气质上更加舒展,更像是蒙蒙春雨里绽放的山茶花,明艳又带着些许风情。她笑起来的时候,水润的杏眼弯成月牙的形状,带着几分被娇养的的天真。
    若她在杜家长大的,应当也是这个模样。
    杜遇山藏好眼里的一丝黯然,半侧过身邀请道:“要不要我带你在府中逛逛?当初修建杜府的时,特意请了一批花匠过来设计,现在园子里景色正好。”
    “好。”
    两个人说是去逛园子,实际上还是在谈话,说说这几年各自的经历。
    姜若即使知道养母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好,在杜遇山面前也没有说过养母半个不是,只说当时家里穷被卖了进安王府。后来生活逐渐好了一点,被调到世子爷身边做事,接着来了扬州。
    杜遇山又不是孩子,能从只言片语当中窥见到真相。不过,他也没有拆穿,在姜若说完之后,思忖着提起一件事情。
    “你最近有时间吗,要不要去杜家现在住的地方看看?大家都很想你,婶婶也是。”
    第76章 076
    ◎甚至称得上风流◎
    杜遇山怕妹妹觉得家里人不重视, 又解释了一番,“消息送去郎溪再让他们赶过来,一来一回路上就要花费不少时间, 怕是等他们到扬州的时候,你就已经跟着回京城了。另外郎溪就在幽州, 回京城的路上恰好会路过郎溪,算是比较方便。”
    姜若意动。她其实想去见见杜二夫人,现在又或者可以说是她的生母。柳氏的情况她是知道的,拿命吊着清醒, 身体亏损严重。
    她心底其实是担忧的, 怕往后没有多少见面的日子。
    “好,到时候我跟你一起过去, 不过我们回京城还有几日时间。”
    多少年都等了过来,杜遇山更不在乎这么几日,“我也还要几日时间, 将剩下的产业处理掉, 到时候我们一起离开。”
    姜若同杜遇山约定好日子,留在东府这边用了午饭之后才回去。
    她着手就开始准备离开的事宜,也去和妹妹姜眠打招呼,让姜眠收拾好东西随他们一起去京城。
    就和世子爷商定好的事,等他们回到京城,买下一座宅子让姜母和姜眠居住。虽然姜母的身份已经挑明了,她仍旧没有改变这个想法。
    说一千道一万,姜母对她有养育之恩, 妹妹姜眠也是从小跟在她身后长大的。这世道女子生存艰难, 她不可能真的将两个人丢在扬州不管。
    “大概什么时候离开?”姜眠问。
    “可能还要七日。”姜若也不太确定, 解释道:“主要还是看世子爷那边, 不过也就在七日左右。朝廷那边派下来新的官员,剩下的等三皇子熟悉了就可以直接上手,再不济还有施大人在旁协助。”
    施意卿这次可以说是全身而退,不过他要是想再进一步也没有可能了。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没有任何的抱怨,只不断庆幸一开始自己的选择。
    姜眠听说了之后倒是没说什么,简单收拾到自己的东西就开始帮着姜若整理东西,遣散在扬州这边的下人。墨竹倒是留下来一起去京城,因此多了个帮手。
    饶是如此,在扬州府住了大半年,琐碎的东西收拾起来也很是麻烦,姜若对此也颇为头疼。
    ——
    转眼就到了七日后,他们准备启程离开扬州。
    这日也正好是永安街被拆除围栏送痊愈的人回家的日子。
    顾淮安想了想之后,还是决定过去看一眼再离开,也带着她也过去了。
    不过她和世子爷都站在后面没有露面,只看见成千上万的人齐齐跪下来,感谢官府的救命之恩。
    在那段被关在屋子里不停喝药的日子,他们的衣衫早就没有当初的整洁,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可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们比星辰还有明亮的眼睛。
    淳朴真挚,表达着自己最真挚的谢意。
    那样的场景总能触动人心底最柔软的部分。
    施意卿刚捡回来一条命,感性很多,当场就忍不住抹起了眼泪,连忙说道:“你们快起来吧,我们所做的也是职责范围内,当不得感谢。”
    他就近要扶起一位看着比他年纪还大些的老者,“老先生,快起来吧,我真没做什么。”
    老者颤颤巍巍给他磕了两个头,眼含热泪,“大人谦虚了,若不是您的话,今日我们这些人都未必能在您跟前齐整地说话。大人已经做了很多,您是个好人。”
    老者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先后经历过洪灾、饥荒和改田,看得要比旁人更为清楚。这次若不是朝廷派人下来,若不是知府存着一份善意,死去的人远远不止现在的数目。
    现在,就连他这种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人都活了过来,这背后要付出多少的精力和心血!
    施意卿眼眶又是一热,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更多的则是羞愧。
    他在扬州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还是头一次有人说他是好人。
    他是好人吗?这个问题他现在都回答不上来,毕竟他的手上也不干净,也过了很长一段装聋作哑的日子。但是在往后的岁月里,他会去学着如何做一个好人,会去做一位正直为民请命的好官。
    有人带头,就有更多的人过来磕头感谢。
    当中也不只是永安街的病人,还有不少早已经痊愈归家的人听到消息又携家带口的赶了过来,各自带着一把花生、红枣又或者是刚从门口薅下来的一把小葱之类的,都往官员和士兵的身边放。
    三皇子眼底也有了一些湿意,他向来不喜欢这些煽情的场面,在眼泪掉下来之前转身就离开,让施意卿留下来应对接下来的场面。
    等见到顾淮安带着姜若也来了这边时,他怔愣住,“你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场面?”
    “嗯。”顾淮安散漫地应了一声。
    好啊,好啊,居然也不同他说一声!早知道会是这样煽情的场面,他也会学顾淮安避开!
    他一拳打在顾淮安的肩膀上,笑骂着:“真是不够意思,也不先提醒提醒我。”
    两人相视一笑,没再继续说这件事情,一起看向不远处手忙脚乱接受着民众感谢的施意卿。
    外面的太阳逐渐升起来,清晨的凉意逐渐被烟火气驱散,眼见着这座城池又恢复以往的活力,焕发出新的生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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