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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衙门。
    得知消息的三皇子急冲冲赶过来,看见四平八稳在写判书的顾淮安,猛然吼了出来。
    “你是不是疯了!无故用兵,你可知道回到京城会遭受怎样的攻讦?无诏起兵,形同谋逆,为了扬州这点事背上这个洗不清的污点,是不是蠢到家了!”
    “不算无诏,来扬州之前圣上曾交给我兵符。”
    三皇子愣住,后退了几步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内心则是掀起了滔天巨浪。父皇就对顾淮安这么放心,连兵符都能轻易给出去?要知道,他来扬州带着的还是外祖家专门培养出来的死士,旁的就没有了。
    顾淮安没有管他,目光专注地写下的最后一笔,等墨迹干透之后,盖上属于扬州知府的官印和私印。
    三皇子后知后觉望过去,等看清上面的内容之后又瞬间沉默了。这是对萧家最后的判决,萧家直系男丁直接吵架问斩,女子流放千里,萧家旁系留后审问。
    按照现在的证据来说,这样的判决不算严重,可却是不符合规矩的。哪怕是犯人也有为自己申辩的机会,萧通判这样位置的官员,更是要层层上报,等审议之后再行处理。若是人人抓证据就就地处决,那又会发生多少的冤假错案?所以朝中那些文人、尤其是御史台那批人,对此更是看重。
    他不想处置萧家吗?想的,可他更不想为此得罪朝中大半文臣,落个铁血狠辣、滥杀无辜的名声,更不想在自己一朝失势时,这成为自己犯罪的铁证。要知道,君王的心最是难以揣测,不喜时连丁点错误都能要人命,再失去名声就等同于任人宰割的鸡崽子。
    “我不同意。”三皇子沉默之后,吐出这么一句话。
    “这不需要你同意。”顾淮安将毛笔放在一旁,站起身走到旁边的木架,伸出手在铜盆里清洗手上的墨迹。
    “扬州的情况你也清楚,若是不破开现在的局面,再往下走就是死棋。这甚至和人为都没什么关系,患病的人接二连三死去,我们拿到的就是百八十千的数字,可在永安街就是一条条人命。最先发生瘟疫的天水街,传染最多的是农闲时在天水街赚点碎钱的劳壮力。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由他们支撑起的家庭大概率也跟着活不下去了。”
    他说这句话时,就站在窗户边,明亮的阳光落在脸上让他的表情成了一片模糊。
    又或者他本身就没有什么表情,低着头在一盆碎金中,仔细将手上的墨迹洗净。盆里的水还是凉的,衙门里物资也紧张得很,木炭紧着永安街的病人用,他们则是能省就省。
    冰凉的清水很快成了灰黑色,他看着时,眸中的墨色渐重。
    “马上便是春耕,我们能等下去,他们却已经等不了了。真要是影响了耕种,入冬饿殍远胜于外面的病故的人。”
    “可以减免赋税,甚至不收。”三皇子也没到想逼人去死,实际上每年地方上出现这种灾祸,都会在税收上有所减免,以休养生息。
    水珠离开因冷水刺激而开始泛红的指尖,滴落在盆面上。
    阳光的途经眉骨就停下不走,在眼睑处留下一片阴影,那双深黑的眸子宛如风平浪静的海面,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引起滔天巨浪来。
    他偏过头来,轮廓处发着金光,其余却全都沉浸在阴影中,冷静克制又带着肃杀之气,如同一柄沉默的古剑。
    “那你可知,江南这一处有将近八成的土地都掌握在世家商户手中,更是有数不清的隐田。他们招收佃户,七三分成都算是公道价。就算朝廷减免税收,能落到百姓手中的好处寥寥无几,最后还是世家得利。
    “不是我非得下手,而是这些陈疮烂疴非得要经历剜肉的血和痛,才会有愈合的希望。”
    “这就是最好的机会。”
    他说这句话时,眼神格外坚毅,锋芒毕露又有运筹帷幄的笃定。有那么瞬间,三皇子差点晃了眼,在他身上看见了那些穿着老旧的官服在金銮殿上跪得笔直却不肯退让半步的清贵文臣的影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可顾淮安不该是清贵文臣,他们接受的是同样的教育,学的是平衡之术,擅长的是御下之道,又怎么会生出一颗仁心呢?
    三皇子脑海当中乱糟糟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淮安已经将手擦干净,不染纤尘。
    “后面永安街那边就交给你,陈大夫那边盯紧了,无论如何都要研制出解药来。”说问完之后,他就带着那纸判决出去,同赵九重汇合。
    二月末扬州城外的水都是粉色的,它流入两岸干涸的土地中,浸润滋生出一片新绿来。城内一片肃杀,城外新生出蓬勃的春意。
    “阿姐,这样写对吗?”姜眠帮忙整理从一家商户那里抄来的东西,将东西一一登记在册。
    她担心姐姐,在知道姐姐已经病好之后就从杜家西府赶了过来,也跟着帮点忙。因着她背后的关系,众人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说过什么。
    姜四娘倒是几次病危,被陈大夫施针救了下来。她带过去照顾几次,姜四娘因着被安王世子逼问出姜若的的身世,自知理亏倒是没有一直闹着要姜若照顾。
    顾淮安在这点上显然是同姜眠的立场是一样的,并不准备让姜若知晓,一起忙瞒了下来。
    所以姜若只知道姜四娘情况稳定一直在治疗,具体什么情况没有敢多过问。现在更让她着急的是世子爷的状态,姜眠一连喊了好几声“阿姐”她才回过神。
    “刚刚走神了,没听见,什么地方对吗?”她接过姜眠整理好的册子,顺着做好标记的地方看过去,又拿出之前自己做好的账簿重新确定一遍之后,才肯定道:“是这样的,到时候交给施大人身边的文官就成。”
    姜眠将册子送走,回来时就看见阿姐又在发呆。她坐到姐姐身边问:“你是在担心世子爷吗?”
    “嗯,是有些。”
    “可不是说扬州的情况稳定下来了吗?当时萧家处斩,他们煽动百姓来堵法场,抓了些人也就消停下来。这些天扬州城的那些商户也乖觉,见杜家先送粮送药,自己也跟上来。至于那些心里还存着侥幸的人,也不成什么气候。”
    姜眠眸光冷了冷,声音依旧温温柔柔,“再说,赵将军手下的精兵良将也不是吃素的,现在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姜若趴在桌子上,长长舒了一口气,没好说些更细节的东西。
    作为枕边人,她对世子爷的变化极为敏锐。他归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即使在外面清洗过,她还是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血
    腥味。时常睡着之后,他会猛然清醒过来,轻手轻脚走下床,到隔壁放置的一张简易书桌上翻看佛经,然后假寐片刻。
    明明晚上没有睡多少时候,每日他又会准时起来,走出那道门他又成了铁血狠辣、冷漠嗜血的安王世子,让扬州的人闻风丧胆。
    他把自己绷得太紧,像是一张被拉到极致的长弓,她却不知道怎么去劝说。
    “世子爷那样厉害,定是不用我们来烦心的。”姜眠靠在姐姐的肩上,继续说:“我们现在只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让他烦忧就是最好的。”
    姜若点点头,却怎么都放不下心来,只求着扬州的事快些结束。
    ——
    顾淮安回去时,已经是深夜,外面已经开始下雨。黄豆般大小的雨珠噼里啪啦砸落下来,在干涸的地面上 砸出了一片喧哗。
    而在雨声的喧哗当中,世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当中。
    再去旁边的耳房准备清洗时,他不经意路过一侧放置的铜镜,停住脚步没往前走,静静看向镜子里的人。
    镜子里的人同他有一张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一点儿表情,微微上挑的凤眼里全都是漠然、生冷,没有一点儿生气,也没有丝毫对生命的敬畏之心,仿佛就是一尊彻头彻尾的绞杀器械。
    若是面前突然出现个人,他甚至能想象自己的佩剑划过那个人胸膛上的肌肤,冷刃贴着鲜粉色的肉没入进去,再拔出来时候就会成一片猩红。可面前的人不会立即死去,痉挛抽搐扭曲,挣扎着捂住自己的伤口。
    这样的画面他不知道看了多少,眼皮子都不会有片刻的颤抖。
    他就静静打量着镜子里的人,便看见镜子里的人同样在看他,似乎在说我们原本是同样的人,谁又在嘲讽谁。
    忽然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一点光亮飘入进来。
    他下意识眯了眯眼,侧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
    血腥气混着肃杀直面而来,那瞬间姜若恍若自己被某种凶残的猛兽盯上,浑身的汗毛竖起,双腿软了下来不知道挪动分毫。
    “姜若。”顾淮安叫住她的名字,脸上仍旧没有任何表情,木然地低下头去解腰带,想要将身上这件带血的衣裳脱下。
    他周身的气压很低,下颌处紧绷成一条直线,动作却并不迅速。许是光线过于昏暗,他看不清革带上的金属带扣。
    就见节骨分明的手指插、在革带与腰身缝隙当中,摇晃却不得其解。
    姜若上前去,将自己手中的烛灯放置在一旁的小桌上,上前要替他将革带解开。
    刚触及到革带时,她就感觉到黏腻,那是雨水浸透到干涸血迹里化开的污水,哪怕没有凑近鼻端都像是能闻到那股血腥味。
    这得是杀了多少人,姜若忽然觉得指尖的带扣无比冷硬。
    而就在这时,男人精准地攥住她手腕。
    屋内只有一盏油灯,豆大的灯光将一寸方间晕染上一层暖橘色的光晕。男人低着头,凌乱的碎发将俊脸分割开,那怕瞧不清面容却依旧能感觉到声音极冷。
    “脏,别碰。”
    作者有话说:
    补昨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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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065
    ◎布料吸满了雨水往两边敞开◎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 蹙了蹙眉,表情上是一种不悦与厌恶。
    姜若呼吸一顿,不知道该如何动作。
    顾淮安也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
    他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 没有松开姜若的手腕,而是就这样钳制着, 带着她走到桌子旁边。
    铜盆里本来就放着冷水,他又提起铜壶,倒了大半温着的水兑进去,才拉着女子的手按进去。
    他的指尖还带着一层因为握剑而刚长出来的薄茧, 落在细嫩手上时, 那层薄茧就会刮蹭着娇嫩的肌肤。没有那么疼,却能带来阵阵酥痒。
    姜若忍不住将手指分开些, 那种痒意没有消退多少,又蜷缩成一个拳头,自然而然将男人的食指含纳进去。
    男人的掌心被迫整个贴上她的手背。
    也算是种别样的亲密交缠, 唯一一点空隙全都被涌进来的温水填满, 更加密不透风。
    “松开,手上有点脏。”男人的声音一贯是冷的。
    可没想到女子丝毫不害怕,沿着他的食指攀爬,又握住他的手,开始笨拙地替他清洗手上的血迹。
    室内的光线昏暗,他垂眸就看见女子乌黑的长发。
    姜若这段时间差穿的都是男装,挽了一个最简单的发髻,等晚上入睡时, 如玉的黑发就会被全部放下来, 泱泱披了一身。今日可能是刚清洗过, 毛茸茸的碎发翘起, 看着就蓬松柔软。
    同她这个人差不多,同样是柔软没什么杀伤力的。
    “没这个必要,洗不干净的。”
    姜若的手一顿,如常说:“那也没有什么关系,我就是想替你做些事情。”
    “再者说,谁的手又能时时刻刻是干净的?早上起来的摸了一把被子,手还算干净吗?起来之后端起杯子喝点水,又或者是用早膳时要碰碗筷,手也算干净吗?那总是还要干活的,碰碰笔墨纸砚,手还能干净吗?”
    她拉着男人的手,用旁边干净的帕子将他的整个大手完全罩住,极为认真地说:“人但凡活着,但凡要做些事情,手都必然不可能是干净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小心翼翼地看向面前的男人。因为是刚睡醒起来的,她的脸颊泛着绯红,杏眼明亮宛若含着水光,慵懒而又美艳,目光专注地望着他。
    顾淮安能够在她的眼里,看见一个完整的自己,仿佛就看见他已经占据到她所有的心神。那样的感觉难以言喻,只觉得心脏处生出许多炙热的情绪,这些炙热沿着细小的血脉通行奔,最后掀起滔天巨浪。
    他顺势接过女子手中的帕子,擦拭时手背的青筋凸起。他的站姿没有了先前的紧绷,低着头时候后背微微弯曲,显得肩背宽阔,声音淡然。“就你的歪理多。”
    扫了一眼门口的方向,他示意道:“先回去睡吧,等会我再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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