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红有一句话说对了,果报是需要时间的,今世果,前世因,她到底经历过怎么样一番奇遇,才有今日这般成就?
    在雨里站了多久,赫连筝不知道,她回过神来时,天已经蒙蒙亮了,十二根盘龙柱被雨水浸出冰冷的金属色,像十二双眼,带着岁月赋予的威严,自高处凛冽俯视。
    赫连筝抬起头,看见母石终于发生了变化,它在碎裂,其上不知何时已经布满如蛛网般纤细浓密的裂纹,它失去了原本厚重质朴的样子,变成了一块寻常的山石,将要倾塌。
    “她快出来了!”小红上前一步。
    赫连筝前所未有的平静,仍是一动不动,安静等待。
    终于,“咔咔”几声,母石碎裂成指甲盖大小的石块,顷刻间塌陷成一座小小的石包。
    一道白光飞出,赫连筝飞身而上,那道白光径直落在她怀中,化为人形。
    小石妖双眸紧闭,脸色红润饱满,皮肤玉质般通透,黑发柔顺丝滑,一扫多日憔悴,如获新生。
    赫连筝将她抱在怀里,解开她手掌上裹缠的鲛绡,她手心伤口果然已经痊愈,连腰间玉筝也受其滋养,隐隐发着光。
    混沌灵气果然可以修复她身体的残缺。
    赫连筝手掌随即落在她小腹,那处仍是纤细平坦,说明她的身体已经能够自主吸收,只是暂时不能全数消化,奇经八脉受其灌溉冲刷,故而昏睡。
    “你将她带到外门去吧。”赫连筝决定把她交给小红,“小竹居暂时不能供她歇息,我怕到时候人太多,吵醒了她。”
    她袍袖一抚,将怀中人变作原形,小石妖的石身果然也发生剧变,如猜想的那般,焦黑的痕迹褪去,坑洼的表面光滑了许多,璞玉未琢,纯质天然。
    小红上前,双手接过这块沉甸甸的大石头,问:“那你呢?如果她醒来问起,我该怎么回答。”
    “她短时间内恐怕醒不来的。”赫连筝催促,“快走吧,有什么事我来扛。”
    小红快步离去,赫连筝原地静立片刻,也转身返回小竹居。
    辰时初,天已大亮,小雨不歇,负责洒扫试炼场的小弟子打着哈欠慢吞吞走来,却忽然发现脚下凭白多出了许多碎石。
    欸?是谁敢在试炼场乱扔石头,他抬起头,见面前好大一个石包,更是纳闷。
    左右环顾一圈,他还在想该怎么处理掉这些碎石头,忽然发觉好像少了点什么,随后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叫。
    “母石呢!我那么大一块母石呢!”
    “啊!”
    半刻钟后,赫连尧一阵狂风似刮进了小竹居,他倒还有所顾忌,只是站在院子里喊:“赫连筝,你给我滚出来!”
    赫连筝平躺榻上,幽幽睁开双眼,声色如常,“父亲请进。”
    赫连尧一脚踹开屋门,大步入内,见赫连筝独自躺在内室床榻,只着一件单薄中衣,长发铺陈,双手交握置于小腹,十分安详。
    “你到底干了什么啊!你这个不孝子!”赫连尧暴跳如雷,“你竟然还睡得着!”
    睡,当然要睡,现在不歇息,马上就没机会了。
    “父亲莫要惊慌,到底发生何事。”她装傻,尽量给她的小石头多争取一点时间。
    赫连尧指着她,气得手抖,“你自己干的好事你不知道?你还装!”
    赫连筝继续躺,“父亲莫急,慢慢道来。”
    “我道你个锤子!”赫连尧想揍她,又舍不得,拂尘“啪啪”打地,“我问你,试炼场的母石,到底怎么会变成一堆碎石渣滓!现场残留你的元神之力,绝不可能作伪,母石是不是你弄坏的!你是不是又为了那妖女,是不是将混沌灵气都让她吸走了!”
    “母石啊——”赫连筝慢吞吞,“确是鸣琨所为,小熠病重,鸣琨不得已出此下策。”
    “她病了?什么病,人呢?”赫连尧东张西望。
    赫连筝这才从床上坐起来,趁着长老们还没来,说点自家话,“父亲,小熠的体质你是知道的,她病了,很不好,荣长老也拿她没办法,我们都没办法。”
    赫连尧痛心疾首,“所以你就惦记上母石?上次照心石的事是意外,现在闹这一出,该如何向诸多弟子、长老们交待!早知道我就不该同意你们成婚,你啊你,实在是昏头。”
    赫连筝颇觉好笑:“如果我事先与长老们商议,他们会同意我用母石救她么?”
    赫连尧:“母石不是你一个人的母石!是宗门的母石!”
    赫连筝:“所以还是没商量了,既然没商量,我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同他们舌战。”
    赫连尧:“她到底出了什么事,得的什么病,你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不行?再者,她还没死呢!”
    “要等她病入膏肓,下不来床,瘦成一把枯骨,再去想办法医治她么?她本来可以尽早得到救治。”
    赫连筝冷笑两声,“父亲当年早知道母亲被长老和家臣所不喜,她有孕后也不管不问,如果父亲提早防范,她怎么会被人哄骗,喝下堕胎药?她本就是凡人,她的身体怎么受得住那样的折损,那些人是想要她的命。”
    “可她即使遭受那样的打击,好不容易养好身体,寿元将尽时,还是想为你生一个孩子,怕你后半生无人陪伴,你难道敢说,你从来没有后悔过么?”
    “赫连筝!”赫连尧大喝,胡子都气得飞起,“你一定要说这些话来激我?!”
    赫连筝心平气和:“我就是很自私,有父亲的前车之鉴,我不会允许自己铸下大错,我不会让她承受本不该承受的委屈。”
    赫连尧捂住胸口,跌坐在板凳上,“我怎么会生下你这个孽障。”
    “我是孽障。”她双手慢慢归拢长发,“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流掉,确实也没我什么机会,我或许都不会出生。”
    赫连尧只觉眼前一片片黑,就要被气得撅过去。
    这些话,压在赫连筝心里好多年,没机会说罢了。
    母亲三百年来承受的苦难,一句话两句话怎么讲得清楚,她的怨恨从来不曾消退。
    “父亲,事已至此,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我只希望你能替我护住小熠,不要让母石白白毁去。她什么也不知道,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生病了,所有的罪责都由我来承担吧。”
    赫连尧:“你倒是盘算得好。”
    赫连筝句句扎心,“子不教,父之过,确实都是你的错。”
    好一招倒打一耙,祸水东引,倒成他这个亲爹的不是了,赫连筝手掌撑在书案,连连调息,好险没晕死过去。
    诸位长老和座下首徒终于赶至,众人进得房中,叽叽喳喳叫嚷开,问她到底为什么那么做,有纳罕,也有指责。
    赫连筝只觉得吵闹,“我认赔,多少钱,我出。”
    “你这是认罪了?”方长老捶胸顿脚,“那可是母石啊!你以为有钱就能摆平?”
    “有钱也不能摆平啊。”赫连筝笑,“那我认罚。”
    她慢吞吞挽发穿衣,虽然认罚,却也不是傻子,墟鼎里选出最厉害的三件法衣,准备到时候里里外外裹个严实。
    水门亥生门的江长老最是紧要赫连筝,爱之深责之切,当即叫嚷着要她把那妖女交出来。
    “此事皆因她而起,她自当代为受过,哼,我当时就说,那妖女是个祸水,要不得要不得,现在怎么样,出事了吧!”
    荣锦掏耳朵,“江长老说的这是什么话,人家娶媳妇又不是给你娶的,要你咸操萝卜淡操心。”
    岚溪照当然也是向着她们,“她既已认罚,便是要独自承担罪责,江长老就不要多管了。”
    江长老吹胡子瞪眼,“说的什么屁话,自打那妖女来到宗门,连生事端,鸣琨说不定是中了她的魅惑之术。她在何处?让她出来,废了修为逐出宗门去,免得鸣琨再受其害。”
    荣锦气死,同为长老,她当然也不会怕了这老头,指着他鼻子骂,“人家两口子的事,关你屁事,滚边歇着去吧。”
    岚长老拐杖敲地,“安静!安静!”
    巳焱门长老是个暴脾气,她至今没弄清楚怎么回事,“谁来跟我解释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能不能别吵吵了!”
    酉乾门长老叹息,“外门才修好,现在内门又坏了,我看这石头还是不如法阵牢靠,依靠外物,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坏了也好。”
    江长老讥讽道:“赫连氏倒是出情种,一个个的都护短得很!”
    赫连尧以肘支额,双目紧闭,恨不得一死了之。
    这个宗主他不要当了,不管了!什么也不想管了!
    房中激烈争吵不休,赫连筝烦死,跳将起来,一脚踹翻了书案,众人惊退。
    赫连筝举步走出房门,“该审审,该罚罚,吵吵什么?一群窝囊废,还得本少主来教你们做事。”
    她拂袖离去,江长老扯着赫连尧,“你看看你教的闺女,她就这德行!”
    “好了好了!”赫连尧站起来,“审吧,罚吧,重铸法阵的钱,我来出。”
    涤天宗宗主之位向来是世袭制,大部分的钱都掌握在宗主手里,赫连筝再荒唐,也不能否认她作为少宗主为宗门做出的贡献,还有她卓越的灵根天赋。
    修界说到底以强为尊,只是毁坏了一块石头,罪不至死,长老们与宗门,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罚过骂过,从前怎么样以后还是怎么样。
    故而,赫连筝在整个宗门,乃至整个修界的名声、威望,需要大家共同维护,长老们对外的说法:内门母石是自然损毁。
    万事万物,有始有终,人有寿尽,石头当然也是一样。
    长老们说得神乎其神,说此前外门照心石损毁,就是一个预兆,现在内门母石也坏了,定是天道预警,修界恐有劫难将至,命众弟子加紧操练,以防万一。
    从古至今,话语权永远掌握在高位者手中,是红是白,还不是任由他们胡说,母石的事就这样轻飘飘给揭过去,弟子们倒是开始留心外面的动向。
    哪里发了洪水、哪里生了瘟疫,哪里又有了大地动,多少凡人因此丧生,时实密切关注。
    涤天宗作为修界第一宗门,内门母石毁坏的消息如蝗虫过境,短短三日,席卷整个修界,一时间人心惶惶。
    皇天不负有心人,赫连筝经历五门会审,被判五雷柱下领噬魂钉八颗,雷击三十六道时,传西极魔渊洞近日异动频频,有邪魔出洞,危害一方,仙妖两盟齐派弟子镇压。
    假话成了真,赫连筝颇觉好笑,只是她的小石头始终昏睡不醒,可别睡上几个月,睡到她伤愈,就不好邀功了。
    很快,来到赫连筝受刑之日。
    戒律堂峰顶有一处平台,上竖五雷柱,每根两尺八寸长,成人腰粗,其上镌刻引雷咒,隐隐电光流传,噼啪作响。
    赫连筝站立正中,戒律堂长老在她手腕脚腕以及脖颈拴上同腕粗的铁链,指尖一抬,铁链在雷柱上盘绕收紧,将她吊至半空。
    涤天宗已经有三四百年没有动用过如此严酷的刑罚,确实也没有人敢犯下这样的重罪。
    按理说,共犯应该一起受罚,但宗主不发话,大家就算知道她把人藏在外门,也没人真敢去找茬。
    赫连筝此前去看过她两次,还睡着没醒,荣锦看过诊,并无大碍,也没多管。
    终于等到受刑日,赫连筝长出一口气,“快些吧。”
    按照惯例,雷刑需得宗主亲施,但这次情况特殊,赫连尧不愿,戒律堂长老只能代施。
    这是个相当严肃的老头,六百多岁,从来视门规为性命,板着张马脸,赫连筝倒也不指望他留手,只盼着他别磨磨蹭蹭故意折腾人。
    除了戒律长老和门下大弟子,只有荣锦、岚溪照和玄霄到场。
    玄霄还准备了担架,准备行刑完把赫连筝举在头顶扛回去。
    戒律长老自袖中取出一只宝匣,启开盖子,盒中雷珠飞至半空,悬浮在五根雷柱正中,柱上登时电蛇扭动,蓝紫的电光飞速盘上铁链,鞭击着被铁链所缚的赫连筝。
    她长发无风自动,衣袂翻卷,身体不受控制抽动,感觉汗毛根根竖立,五股电流汇聚在身体中庭穴处,又密密麻麻向外扩散,如千万跟小针划过周身筋骨皮肉。
    电流来回不绝,赫连筝紧闭双眼,咬牙忍受,无数银蛇电光乱舞,她身上法衣护阵与之相撞,发出荜拨爆响,防护法阵也承受不住这样迅猛的攻势,接二连三炸开。
    赫连筝很快闻见自己身上飘出的焦糊味道。
    她长到现在这个年纪,大大小小的雷劫也经历过几场,但天劫与人造的雷刑不同,既然是惩罚,目的并不在为她淬炼筋骨,纯粹就是恶心人,怎么让人难受怎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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