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人突然消失,大阵派出的碎光不禁茫然。它们凝滞在半空,缓缓旋转,似乎在寻找敌人。但它们未曾注意到,在它们每一点光芒折射的罅隙里,都有一双苍老的、含笑的眼睛。
    王道恒是千年鬼仙。何谓鬼?虚无缥缈。何谓仙?手段百般。
    何谓千年鬼仙?玄之又玄。
    无数个他藏身在无数道碎光中,同时捋了一捋胡子。
    要在庞大的城市里寻找、救出一个特定的对象,还是被重重看守的对象,何其困难?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
    那么……何不化为白玉京的一部分!
    当你是城市本身,难道这座城市对你来说还有什么秘密?
    老人的身影噙着微笑,散碎在白玉京上空。
    大阵搜寻许久,始终未能找到敌人。它终于解除戒备,安静地回归正常。无数碎光奔回底下那座恢弘的城市,准备再一次进入休憩状态。
    它们不会知道,从此刻开始,每一只瓦片、每一块砖石、每一条枯木和每一片草叶,都将成为一个人的眼睛。
    王道恒愈发笑了。这名老人得意地扬了扬两道长眉。
    在被天山那人发现之前,且看他如何在白玉京中畅快遨游一番!
    第202章 遨游
    ◎王夫子在云海之上◎
    ——轰!
    白玉京的人们也感知到了这一变故。
    北部天山滚落细碎山石。官员们纷纷歪倒, 又有人扶着官帽勉强站住,大声问:“发生了什么?”
    “是……敌袭?”
    敌袭?
    官员们仰望上空。他们之中的大部分,都没有看清敌人的样貌, 还沉浸在茫然中:白玉京怎么会有敌袭?一统天下、再无敌手的白玉京,怎么会遇到敌袭!
    而那极少数看见了敌人身影的人, 又犹自不肯信。他们绞尽脑汁:不可能是王夫子,那是多么高洁永恒的存在,所以是谁,有什么阴谋?
    唯有深宫前, 一名银白长发的星官蹙起了眉毛。她抬起头, 想要迎击,但她身下的阵法束缚了她。那阵法是一个血红的大字, 而她在大字中央;银镜镜面朝上,放在她身前,她双手握住太清剑, 剑刃朝下, 前端没入镜面。
    辰星盯着上空,又回头看了看毫无动静的宫门。最后,她选择闭上眼睛。
    清澈的力量在太清剑上循环,包裹了镜面,也覆盖了辰星的躯体……
    此时的白玉京。
    冥思苦想的官员们,还有城中无数摸不着头脑的人们,都发现:一切恢复了正常。
    闪电和惊雷凝成的长刀不见了,那迅速流动的云层也静止下来。一个平静的、普通的阴天, 又回来了。
    “刚才发生了什么?”
    人们互相询问, 又各自猜测, 很快衍生出形形色色的传闻。但无论如何, 既然什么事都没有,大部分人们就又投入了自己的生活当中。
    ……
    司天监。
    司天监位于白玉京城北的正中心,与天山同处于一条中轴线上。从外表来看,它是一座九层塔,占地不广,但其实它内部重叠了数十重空间,其浩瀚迷离,足以让任何冒失的闯入者迷路一辈子。
    司天监也没有任何防御措施。传闻每年都有不怕死的修士悄悄潜入,试图窥探天机,而他们的结局无一例外,是从此消失,再也没有露面。
    但虞寄风知道他们在哪儿。
    因为他现在就匍匐在他们的尸骨之中。
    这是一座黑暗的房间,地面刻着一些会发光的星星,对应一些重要的星座。它们幽暗的光辉不足以照亮整个空间,但足以显示出地面上堆积的累累骸骨。
    虞寄风就藏身在骨头堆成的小山里。他甚至闭着眼睛,不然会有反光;也要控制着不能流出一滴冷汗,因为那也是破绽。
    卢桁被下狱后,他曾经求情,但求情失败。过了不久,因为一件事,他自己也被停职并封印了修为。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那天早上他突然被皇帝召见,让他亲手去杀了卢桁。他很吃惊。皇帝虽然阴晴不定、高深难测,但从没有提出过这种疯子一样的要求。他问皇帝为什么,皇帝回答:“以亲者痛,方能动摇她的心智。”
    皇帝没有明说,但虞寄风明白他指的是谁——竟然是为了云乘月。有必要么?她虽然是个天才的新秀,可——怎么能和万人之上的天子相提并论?
    因为太荒谬,虞寄风一开始甚至没怎么认真。他以为皇帝只是心血来潮。
    他当然不想杀卢桁,于是他试图用嬉皮笑脸的方式应付过去。皇帝一直对他比较宽容,可这一次没用;确认他不肯杀了卢桁后,皇帝就把他一撸到底,封印了修为,□□在司天监中。
    虞寄风有想过找辰星帮忙。但好不容易见了她一面,那个银发蓝眼的冰美人只是冷冷地警告他:“不要轻举妄动,你暂时不会有事。不要再提卢大人。”之后她再也没来过。
    他相信辰星的判断。她虽然永远是一张冷冰冰的脸,但她也从不说谎。
    虞寄风只好老老实实地待着。但作为五曜星官,他有一些自己人,哪怕他不说,也有最新的消息送到他手中。于是他知道了诏狱被劫、卢桁失踪,知道了白玉星祠的意外,还有——皇帝突然生病的事。
    皇帝是在前天突发恶疾的。他召见了十数名太医,但诡异的是,这些太医进宫之后,没有一个人再出来。
    与此同时,飞鱼卫秘密调取了一批囚犯,将他们送入宫中。同样的,他们也没再出来。
    甚至于,虞寄风今早才收到这个消息,中午就得知,他的几个下属也失踪了。
    这些人的共同点是:都是第三境的修士。
    第三境连势境是一个堪称“大梁中坚”的境界,被戏称为“肯砸资源就能培养出来的修士的天花板”。
    虞寄风曾经调侃过,说连势境修士简直像蓄养的一等家畜,精心伺候、小心呵护着,才能长得膘肥体壮,宰杀后就直接送到贵人的餐桌上。
    那时候他说得漫不经心,现在却要竭力忍着,才能不让冷汗渗出。
    如果第三境的修士是一等家畜,那他们这种第五境修士是什么?
    中午收到消息后,他就躲了起来。这里是司天监抛尸的地方,那些胆敢闯入禁地的人,和一些明面不好处置的人,都葬身于此。这是隐秘之地,只有五曜星官才知道。
    虞寄风在房间门口栓了一根灵力丝线,之后就藏在了这里。就算他修为被封,也还是留了一点手段,像这种灵力丝线,它分为两截,将其中一截放在另一个地方,只要对它施加微小的力量,它就会断裂并消失。与此同时,另一根灵力丝线也会断裂消失。
    如果有任何人闯入他的房间,他都会立刻知道。
    虞寄风希望只是自己想多了,他希望不久后,自己就会嘲笑自己草木皆兵,白白在尸骨堆中躺了几个时辰。
    但很快,他手里的灵力丝线就断裂了——确实有人闯进了他的房间。
    而按照之前皇帝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进入他的房间。他和下属的联系也是通过某些远程手段,而非见面交谈。
    在此刻,在皇帝病重的节点,谁会突然来找他?为什么?
    虞寄风趴在尸骨里,一动不动。没有修为傍身,他只像一名普通的武者。他还是不得不呼吸,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呼吸轻一点、更轻一点。
    身下,地板上的星座散发幽光。慢慢地,它们开始一明一灭、一明一灭……怪物的呼吸一般。他知道,这说明有人朝着这里来了。
    虞寄风感觉到,自己的额头到底渗出了一点冷汗。他暗骂自己一句,又有些惊诧和苦涩:原来失去修为之后,他竟然如此孱弱?他成为大修士太久,久到已经忘记了作为凡人的恐惧。他苦笑着反思自己:他这样的,有什么资格对小云说教?很明显,那孩子只是短暂地迷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而他……
    而他,才刚刚找回了活下去的欲望,想试着活得更有滋味一点,就陷入了危机。
    冷汗在他额头攀爬,混合着皮肤上的油脂,由慢而快地滚动。很痒。擦还是不擦?擦容易被发现,不擦也容易被发现。
    最后,虞寄风决定尽量小心地用舌头把它舔掉。要把握好汗水经过唇角的时机。
    一、二、三……就是现在!
    他成功了。
    还来不及高兴,来不及松一口气,四周陡然亮了起来。
    黑暗消失了,这片空间显露原形;它看起来像个很扁的长方形,前后是普通房间的距离,左右两侧无边际地伸长。
    尸骨也无边际地伸长。它们杂乱地堆砌着。
    虞寄风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细的缝。他也是第一次看见这里亮灯的样子。他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骸骨似乎不是人骨……像个什么古怪的大型动物?他见过的哪种异兽是这样?他绞尽脑汁。
    他试图用这种联想来缓解紧张。他决不能紧张,因为紧张就意味着被发现,而被发现意味着……他一点都不想变成这些骨头的一部分。
    可是,这种期盼注定落空。
    他头顶的骸骨被一只手拿开了。刺眼的光掉了下来。虞寄风不愿意抬头。
    一个声音大笑,带着一些嘲弄,还有一种莫名的亢奋:“看啊——高高在上的荧惑星官,竟然真的藏在这种污秽之地!”
    “荧惑大人,您不嫌恶心吗?”
    虞寄风一言不发。
    那个声音嘿然一笑:“躲猫猫的时间结束了啊,荧惑大人!”
    一柄刀被压在了他的头顶。
    虞寄风终于抬起了头。
    他一脸从容,甚至带着一点微笑,保持着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气质。他慢慢从尸骨堆中爬起来,动作很僵硬,因为他的身体已经麻痹了;但他表现得好像还是那名修为惊人的大能。
    “别急——别急。”他的头微微往后仰,避开那锋利的刀刃,“这不是出来了?闲着无聊找个地方睡觉而已,别这么激动嘛。”
    那名官员——不,原来是一名司天监的星官。普通星官,看服装,像是以前太白星官的下属。对了,太白那个倒霉蛋也在罗城失踪,大约也……
    星官的脸看上去很陌生,眼里却闪烁着一种激动的恶毒;虞寄风暗暗思忖,却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不过,他记不得的人多了去,也不差这一个。
    虞寄风便跨出尸骨堆。
    下一刻,他的身体僵住了。
    一缕刀光压在他脖颈上,薄薄的刃切进了他的皮肤。刺痛,铁锈味的鲜血。
    这人竟然敢动手?
    “荧惑大人,”那人笑道,眼神愈加恶毒,“陛下要见你,却没说要你全头全尾地去!只要你活着进宫,陛下就不会计较,荧惑大人应该懂吧?”
    懂,怎么不懂?你都把“我想对你施加酷刑”写在脸上了。虞寄风在心里抱怨一句,并悄悄背弃了双手。
    他还剩一点手段。只是,如果和这种人同归于尽,是不是太不值得了?他有些犹豫。
    感谢他这点犹豫。正是因为这一刻的间隙,风吹进来了。
    不该存在的、灼热的狂风,呼啸而来。
    无数尸骨震动起来,像无数古老而残酷的乐器,发出了“呜呜”的声音。好多骨头都被吹飞出来,四处击打;有一些击打在了陌生星官身上,将他打得仰面倒下,一动不动。
    晕了……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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